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对现今许多学子来说是一个熟悉的年代，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一开头那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勾勒出滕子京治下的一片荣景与祥和。然而，在此之前，北宋整个国力几乎都花在对付西北边来犯的西夏人，还好有范仲淹、韩琦屯兵镇守，无法得逞的西夏终于在庆历三年（1043）请和。战事眼见有望结束，国家也需要改革创新迎接新气象，此时范仲淹所主导的庆历新政，推动了国家的脱胎换骨。为了培植国家真正需要的治理人才，范仲淹提出了教育改革的方法，包含：要求诸路府州军及县（有士人200人以上）皆设学校，改革科举考试法，振兴太学。（参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三）福建漳州古城内文庙，就是在这样的大时代背景下建置的。尽管历经近千年的风雨，漳州文庙因历代保护、维修，至今仍保持旧日格局，并在专责单位管理下对外开放，成为游人及各级学校学生的参访地点。
漳州文庙外观
我自2018年起，便带闽南师范大学的学生到此调研，为学生讲述文庙建筑形制与特色，讲解大成殿内牌匾意涵，也在庙内明伦堂为学生上课，目的就是希望善用与学校近在咫尺的文庙，提供给学生不一样的学习场域，提升学生的品德涵养与审美意识。
漳州文庙：一座承载历史文化的古建筑
建筑史家梁思成指出，“中国建筑之个性，乃即我民族之性格，即我艺术及思想特殊之一部”（梁思成：《中国建筑史》）。中国的亭台楼阁、寺庙宫观，每一种建筑名称皆有其特殊建造目的与使用功能，从建筑空间、建筑规模、建筑形制都可以看出其特性。具有时代历史意义的漳州文庙，在重视教育的时空下建置，承载着的不仅仅是当时北宋政府对孔子的尊崇，更展现出国家对教育的重视。对于即将成为教师的师范高校学生来说，让他们体悟国家教育的重要，感悟孔子的高尚品格及其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等伟大的教育理念，正是我策划文庙参访调研活动的主要目标。
漳州文庙坐北朝南，现占地面积约6000平方米，总建筑面积2600平方米。根据清乾隆版《漳州府志》载，文庙始建于北宋庆历四年，政和二年（1112）移于州左，南宋绍兴九年（1139）复故址。朱熹、黄道周、郑成功都曾来此祭祀孔子。南宋建炎年间（1127—1130），孔子后裔避兵入漳，居住于此，其子孙世代相传住于庙内直至明正德年间。明、清两代及民国时期，屡有修葺。庙内原有古建筑物，如明伦堂、泮池、棂星门等虽已毁坏，但整体格局尚保持完好，加上近年重修泮池，重设明伦堂，文庙大抵恢复原状。南方气候潮湿，木构建筑保存不易，但漳州文庙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宋代营造法式的规制，而且以“修旧如旧”的方式维护至今，不仅建筑价值极高，同时也表现了漳州人对孔子、对教育的尊重。
《漳州府志》所载文庙府学舆图
这座位于漳州古城中的古建筑，重檐歇山顶气宇恢宏，是城内最高、建筑面积最广的古建筑，基址广大，符合文庙祭祀、教育等多重功能开展的条件。古代在泮池前，还设有军营，其后为府衙。无论地理位置或空间面积，都展现了对儒学的看重。文庙右侧为昔日学宫，占地面积广阔，合乎古人州学行“左庙右学”之制，庙以祭孔，学以育人，史称文庙、学宫。学宫在近代曾辟为小学，今天，小学因不敷使用已经迁移他处，漳州文旅局已开始对原址进行清理，或有可能恢复昔日学宫样貌。
邻近小学旁保存了一处古道，我和我的学生沿着昔日保留下来的石板古道转入修文西路，抬头可见“德配天地”“道冠古今”两牌坊。德配天地，指孔子的道德高尚，堪与天地匹配；道冠古今，指孔子的学说主张，是古往今来最好的。硕大的题字，昭示着孔子一生所为人景仰的伟大功绩。
牌坊
文庙地位崇高，其建筑为漳州古城古建筑中最高者，前有泮池、十八学士雕栏，两旁有石牌坊，门外两侧设有一对石狮子。这对庙门前的狮子很特别，有别于一般一公一母的组合，这两只都是公狮子，从石材、样式到风化纹路，可以确定是同一时期的一组作品。查询《漳州府志》，并未有谈及石狮子性别，搜索全国古文庙，也未见同例。眼尖的学生发现是两只公狮，问我：是不是表示当时只有男性才可以进入文庙？
从《漳州府志》可以得知文庙前原本还有棂星门，现今文庙国学堂内有1924年康有为撰写的《重修漳州学宫记》碑，其中记曰：“自辛亥来，弁髦圣教，废学弃经。并孔子之庙亦以驻兵，系马于棂星，倚弓于大成。”可见在20世纪初，文庙门前尚有棂星门。后因民众陆续占地兴建民居，棂星门、泮池因而消失，今天民居虽已迁走，泮池也已复原，但漳州文庙已不见昔日的棂星门。
从红色宫墙簇拥的大门进入，依中轴线前进，中轴线上依次为戟门、丹墀、月台、大成殿。戟门面阔九间，进深二间，建筑质朴，以斗拱中的精致雕花垂珠最为精致特别，花瓣似迎风舒展，自然优雅，展现了漳州传统木雕师傅的精湛工艺。殿前有六根花岗岩盘龙石柱，大气磅礴。大成殿东西两侧为两庑，面阔八间，进深二间，式样简洁，质而不华。漳州古城邻近西溪，临水设城，湿气对木构建筑影响较大，因此，漳州文庙主构建筑皆以石为之，有着明显的地方特色。同时，修建漳州文庙是庆历兴学政策下的重要举措，当时的北宋政权给予大力支持，因此，从建材、雕工、建筑体制、占地面积等方面来看，都体现出北宋王朝百废俱兴的气势与时代特色。而国家兴修文庙以及对教育的重视，对当地起到了很好的鼓励作用，激励地方书院兴起，学风日渐浓厚，漳州自此进士人数也大幅增加。
文庙主建筑依中轴线而建，是中国建筑的特点，也展现了儒家所推崇的中庸之道。现在的学生平日多生活、学习在西式建筑中，不易欣赏到中国古代建筑的对称之美与礼制内涵。进入文庙，可见其最重要的主建筑大成殿就在中轴线上，气势恢宏，庄严稳重。孔子位居主殿正中央，两旁是“四配”，即颜回、曾参、子思、孟子。在这里，我往往会引导学生们思考为何是这四位先哲获得配享的资格。当然，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成了他们的一项作业。
大成殿内靠墙的两侧摆放着编钟与编磬。编钟与编磬皆是古代乐器，多用于宫廷雅乐或盛大祭典。文庙摆设编钟、编磬，是展示举行祭孔大典演奏所用的乐器。虽然展示品不能敲打，但学生们通过观看祭孔视频，也可以从中感受到祭孔现场的盛大庄重。月台是演习乐舞的场地，在来文庙之前，我会播放相关视频给学生们看，学生对此自然不会陌生。
位于殿外中庭的孔子雕像十分高大，衣袂飘飘，庄重而慈祥。孔子对弟子十分关爱，在与弟子相处时，总是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关怀，态度谦和又亲切，他因材施教，重视启发式教育，并要求弟子修养德行，致力学业，一心向善，不断修正缺点，即其所谓：“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这些都是孔子一生作为老师的行仪，对于日后从事教育工作的学生而言，一定有更深刻的启发。
孔子塑像
瞻仰完孔子像，学生们将会在孔庙内开展调研活动，包括手绘、摄影、测量等，主要是借助动手记录，让学生对文庙建筑有更加细致、更加深入的观察。
在孔庙上课，深刻体认儒家思想内涵
现在学生的信息来源很方便，手机一搜，就可以找到答案，但这种速成的知识，往往也速忘，没经过好好思考、判断，更毫无深思的机会。身为教师，面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如此重要的孔子思想，该如何让学生深入体会，实在是我授课中的一大难点。今日教学，已经无法单从教室就可以满足学生学习的兴趣与需求，走出教室，增加教学场域的多元性与丰富性，可以启发学生在观察和体验中进行思考与实践。因此，根据过往的教学经验，我在教学场地上进行创新，将课堂“搬到”邻近学校的漳州文庙。从祭祀之地到教学场域，昔日漳州文庙的功能，已经远远超出古迹的定位。文献记载，孔子也常常将课堂搬到室外，登山、游水，在大自然中反而更能感物起兴、抒怀明志。例如，《论语·子罕》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家语·致思》记孔子与弟子“农山言志”，《荀子·宥坐》记孔子“观水比德”。如此等等，都展现了孔子以自然为比喻的教学方法与教学效果。
漳州文庙是孔子及儒家圣贤祭祀的场域，庙内除了大成殿、两庑、门坊等主要建筑，还有碑刻、牌匾与楹联等，可以说处处是文化，处处是教材，甚至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富含儒家文化要义。我在国学堂给学生们讲《论语》，给他们介绍文庙宋式建筑工法。在这个即将跨越千年的学习场域，学生们学习孔子思想，感受他诲人不倦的教育精神，思考中华民族传统教育的理念。这样的学习，比在教室里仅仅诵读《论语》文本更具启发性。
作者在文庙国学堂内给学生讲课
建筑、思想、史实，这些近在眼前的案例，不仅真实，而且方便，通过它们，学生可以经由观察、触摸、思考，能够更深刻地体会《论语》等儒家经典文本的意义，思考孔子思想在当下社会的体现。同时，学生在学习的过程中，借助摄影、录像、作业等，习得艺文展现技巧，将中华文化融入现今生活，人文素养得到进一步提高。
结语
漳州文庙跨越近千年的历史，现今被保护、开发为文化旅游景点，但其承载着我国历史上儒家文化与国家教育相结合的内涵，更带动了漳州地区自古而来重视教育的风气与氛围，因此，无论有形无形，漳州文庙都是历史传承下来的一处丰厚的文化遗产。而通过学生在文庙上课的反馈，我也发现学生们的认知，已经超越《论语》等文献文本内容，不断向外延伸，更可涉及文学、历史、中国古建筑、园林植物，学生们有了真实的学习对象，感受更加深刻。这也让文庙建置的初衷与价值，从千年前走进当代。
作者简介：
高显莹，文学博士，厦门工学院国学院教授，福建省级高层次人才，闽台历史文化研究院特约研究员，闽南师范大学香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北宋文学文化、北宋香文化、文创。出版有《诚信永流传:天一总局岁月钩沉》《文化策划与创意》等著作，参与编译《台湾通史（译注本）》。开设的课程《中国古代文学》于2020年荣获福建省社会实践一流课程，课程《中国古代文学2》于2023年荣获中国高等教育学会第三届全国高校教师教学创新大赛(团体组)三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