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并不是春秋时期最强大的诸侯国,但堪称养马大国。《诗经·鲁颂》首篇《駉》与次篇《有駜》都有赞颂鲁国之马。“駉駉牡马,在坰之野”,牧马漫山遍野;“有駜有駜,駜彼乘黄”,牧马雄健肥壮,气势轩昂。最特别的是鲁马的颜色,竟能分出驈、皇、骊、黄、骓、駓、騂、骐、驒、骆、駵、雒、骃、騢、驔、鱼十六种之多,令人叹为观止。
《诗经》特种邮票之《鲁颂·駉》
“御”是孔门六艺之一。“御”在古人的意识中,往往有特定含义,“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礼记·礼运》),把“德”比作车,可见车的寓意广大深厚;把“乐”比作御,足见御不仅是驾驭之义,更是一种礼乐文化、执政之术。“六艺”之“御”,是周朝贵族教育体系的必修课。西周初,因战后休养生息的需要,“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尚书·武成》),所以学习御术,并非为打仗做准备。及至春秋,礼崩乐坏,战争频仍,两军对垒的阵地战,兵车首当其冲,冲锋陷阵必由战车先,因此“御”的教学开始重视培养合格的御手。《孔子家语》中有诸多篇目提到“御”,特别是《执辔》篇,“执辔”即驾驭马车,《执辔》篇第一部分,专门论述“御”道和“御”术,堪称孔门“御教”的范本。
一
孔门御教,把德行放首位,一个优秀的御手必须是个有德行的人。据《左传》记载,鲁宣公二年,郑国进攻宋国。华元率军抵抗,为鼓舞士气,杀羊犒劳将士,为他驾车的羊斟却未得到分食。羊斟对此耿耿于怀。大战将至,羊斟说:“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说罢,就把华元的车驾入郑国军队中。华元被俘,宋国大败。羊斟不顾全大局,因私人怨恨,导致“败国殄民”,令君子不齿。这则史实也从侧面说明了御手德行的重要性。《晏子春秋·内篇·杂上》载,晏子出行,他的御手“意气扬扬,甚自得也”,御手之妻不能忍受丈夫在晏子跟前“自以为足”的得意样,请求离去,不屑与之居,自此以后,御手“夫自抑损”。晏子对御手的这一变化“怪而问之”,当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便特别推荐他为大夫。这位御手以傲慢举止遭妻嫌弃,因谦卑之心得以荣升。同样是御手,羊斟惭羹,失德败国,为人唾骂;晏子的御手幡然悔悟,卑身自谦,终得善果。
除了德行,一个优秀的御手还必须掌握一定的“御术”。在《孔子家语·王言解》中,孔子说:“夫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以非德道不尊,非道德不明。虽有国之良马,不以其道服乘之,不可以道里。”孔子在此论述了道与德的关系,并指出“道”的重要意义。就如同一个御手,如果不遵循一定的驾驭规则,不懂得一定的御术,即使驾驭的是千里马,也是寸步难行。那怎么样才能称得上是一个好的御手呢?《执辔》篇记孔子之言:“善御马者,正衔勒,齐辔策,均马力,和马心,故口无声而马应辔,策不举而极千里。”在孔子看来,“善御马者”,最重要的是要做到四点,即“正衔勒,齐辔策,均马力,和马心”。
《孔子家语》书影
二
首先,“正衔勒”。“衔勒”俗称马嚼口,是衔在马嘴里的一根铁链条。“衔勒”是驯马和御马的重要工具,是御手与马匹、人心与马心之间的沟通渠道。如何正确操作使用“衔勒”,考验的是御手的驾驭水平,以及御手与马匹之间的默契程度。上紧“衔勒”,马匹可以闲庭信步;松开“衔勒”,马匹就飞奔起来;卸下“衔勒”,马匹会不老实,嘶叫撕咬,偷吃东西。马与人一样有心、有灵性、有感应。御手经由“衔勒”给马匹传递信号,马匹经由“衔勒”接受御手指令。“衔勒”实际上就像信息传感器,成为御手与马匹之间的心理交流平台。“衔勒”正,马匹从御手接收到的指令信号才能准确无误,马匹才能步调一致跑得快。要使“衔勒”正,御手以及站在车上的人也必须保持端正庄重的姿势和态度。《孔子家语·执辔》说“正身以总辔”,颜子说“衔体正矣”(《孔子家语·颜回》),皆强调了御手御马时要正身。
其次,“齐辔策”。“衔勒”是连接在“辔”上使用的。“辔”即马缰绳,也是一种御马工具,孔子喻之为官吏。一驾马车,“衔勒”最为关键,控制“衔勒”的关键在“辔”,而“辔”的关键在“齐”,所以孔子说“齐辔策”。《诗经》有不少描写“辔”和如何“齐辔”的诗句,如“四牡孔阜,六辔在手”(《秦风·小戎》),“四牡騑騑,六辔如琴”(《小雅·车舝》),“执辔如组,两骖如舞”(《郑风·大叔于田》)。每匹马配两根马缰绳,四匹马共八根,其中有两根拴在车辕上,御手左右手各握三根缰绳,故谓之“六辔”。六根缰绳握在手,如弹琴弦伴马舞。只有把手里的缰绳摆顺,并协调好各条绳索的松紧程度,四马才会得心应手跑起来,《诗经》所谓“六辔既均,载驰载驱”(《小雅·皇皇者华》)是也。
除了“辔”,还有一种御马工具是“策”,俗称马鞭子,孔子喻之为刑法。孔子所说“齐辔策”,不仅要“齐”六辔,还要“齐”鞭策。以“策”时不时抽打震慑马匹,既是对六辔的配合,又是对马匹的督促,使四马齐头并进,听从御手支配,达到随心所欲的执御境界。《孔子家语》一书中对此多有论述,《子路初见》篇说“御狂马不释策”,不用鞭策无以驯服之;《五仪解》篇载“马服而后求良焉”,只有驯服之,方能善用之;《执辔》篇特别指出“弃其衔勒而专用棰策,其不制也”,强调御马应当衔勒与棰策并用,而治国应如御马一样,“德法”并用,不能“专用”刑罚。
再次,“均马力”。如果说“正衔勒,齐辔策”是御马工具论,那“均马力,和马心”便是御马本体论。马是主体,是御之根本,无马不成御。御手只有解马性、识马德,才能执御之。所谓“均马力”,即平均地使用“马力”,让四匹马的力量得到平均分配,不能只让一匹马出力,也不能只让服马出力,要让服马、骖马协同出力,做到如《诗经·小雅·车攻》描写的“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两匹骖马使劲不能出现偏差;又如《诗经·小雅·六月》所描写的“比物四骊,闲之维则”,把力气接近的四匹黑马套在一起。只有掌握好“进退缓急”之度,才可“回旋曲折,唯其所之,故可以取长道,可赴急疾”,直“取千里”;如果做不到“均马力”,掌握不好“进退缓急”之度,结果很可能“或不及数百里”,或致使“马佚”。据《孔子家语·颜回》载,鲁定公请颜子评价当时鲁国著名的御手东野毕的御术,颜子以为“善则善矣,虽然,其马将必佚”,鲁定公以为颜子“诬人”,很不以为然。结果没多久,牧人来报“东野毕之马佚,两骖曳两服入于厩”,鲁定公这才相信颜子之言“善”。颜子何以料到“马佚”的结果呢?就是因为东野毕的执御之术虽然精湛,但是他不解马性,不识马德,“历险致远,马力尽矣,然而犹乃求马不已”,马力已尽,本应待马力恢复再行驰骋,他却未给马以喘息之机,反而“求马不已”,招致“马佚”。马如此,民亦然。颜子最后以虞舜时期“无佚民”为例,劝导鲁定公汲取历史教训,珍惜民力,使天下“能无危者也”。
最后,“和马心”。马是人的朋友,马与人可以交心。马心内在于马,就像人心内在于我。孔子所说“和马心”,其实喻指和民心、合民意。“衔勒”架起御手与马匹之间心理沟通的桥梁,但这也只是马肌体受物理的刺激被动产生的效果,要真正达到“口无声而马应辔,策不举而极千里”的执御境界,除了“衔勒”,还有一个关键就是“铃”——挂在车前横木上称和铃,挂在套在马匹脖子上的曲木或车架上称銮(又作“鸾”)铃。和铃由御手控制,銮铃接通和铃,“和銮”之声起,“马心”随之受感动,马有乐感,会做出本能反应,孔子所谓“行中规,旋中矩,銮和中《采荠》”(《孔子家语·论礼》)是也。其中,《采荠》是古乐曲名,现已无存。据《孔子家语》注者王肃的解释,《采荠》“所以为和銮之节,七也”。也就是说,《采荠》乐曲与“和銮之节”合拍。悦耳的“銮”声最能打动马心,附和马性,顺从马德,与马的步调保持一致,与车子发出的声响相互交融。只要“闲之维则”(《诗经·小雅·六月》),在御手的精心调教驯服之下,马匹听到有节奏感的和銮声,会优雅起舞,就像《诗经·郑风·大叔于田》里描写的“两骖如舞”“两骖雁行”“两服齐首,两骖如手”,马的舞姿可以如此优美。马有音乐的耳朵,“和銮”之音不仅能“和马心”,让马舞蹈起来,也能使乘御之人充满美感,《诗经》中描写“銮”音之美的诗句不胜枚举:“鞗革冲冲,和鸾雍雍”(《小雅·蓼萧》),“约軧错衡,八鸾玱玱”(《小雅·采芑》),“四牡彭彭,八鸾锵锵”,“四牡骙骙,八鸾喈喈”(《大雅·烝民》),“其旂茷茷,鸾声哕哕”(《鲁颂·泮水》),等等。銮铃声声,简直如同交响乐,使“马心”得以和谐。延伸到国家治理领域,就是顺应民心民意,为民谋利。
三
在《孔子家语·执辔》篇,孔子没有把“御”局限于御马本身,而是“以万民为马”,把“善御马者”喻为“善御民者”,从“御马者”导入“御民者”;把御手比作君主,从执辔者导入执政者。“夫人君之政,执其辔策而已”,是《执辔》篇强调的中心思想。孔门培养的执辔手,不仅要能御马作战,更要懂得御民执政,要有“御天下数百年而不失”之志。也就是说,“善御马者”所能做到的“正衔勒,齐辔策,均马力,和马心”,相应地,“善御民者”也要做到“壹其德法,正其百官,以均齐民力,和安民心,故令不再而民顺从,刑不用而天下治”。在御马之“正”“齐”“均”“和”基础上,增加了一个“安”字,如此以“正”“均”“齐”“和”“安”管理民众,便可达致“其政美,其民而众称之”的美政理想。尤其“壹其德法”是《执辔》篇强调的重点,治理民众要有德行,要用心法,要“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与民同心同德,要一以贯之地以“德法”为“御民之具”“御民之本”“御政之术”。这样,国家才能治理好,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不然,“弃其德法,专用刑辟”就如同“无衔勒而用棰策,马必伤,车必败”,民不聊生,人人自危。可谓鞭辟入理,切中“人君之政”的要害所在。《孔子家语·执辔》篇中的这些政治思想,与《论语·季氏》篇孔子教导冉求、子路“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的理念是内在相统一的关系,是儒家心法在社会政治治理领域一以贯之坚持不渝的原则。
孔子列国行雕塑
四
孔子的“御教”在孔门取得丰硕成果。一批优秀的“御手”从孔门走出,如子贡、子路、子骄、樊迟、冉求等。据《论语》和《孔子家语》记载,他们都为孔子执御过,执御次数超过两次的有子贡和冉求。颜子则在御道方面有深刻领悟,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孔子的“御教”学说。
子贡为孔子执御的记载,一次是陪同孔子到子路治下的蒲地看望子路,“子贡执辔”(《孔子家语·辩政》)。孔子“入其境”称“善”,“入其邑”称“善”,“至廷”称“善”。子路治蒲获孔子“三称其善”的典故由此而来。一次是孔子遭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子贡出面周旋,终使师徒“免于厄”。免厄之后,是“子贡执辔”(《孔子家语·困誓》)护送孔子离开险境。还有一次是孔子在卫国时,“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脱骖以赠之”,孔子遇到旧时结识的馆舍主人去世办丧事,让子贡把两骖从车驾解脱赠送给他的家人。子贡开始不解,认为所赠“不已多乎”,但孔子一句“吾恶夫涕而无以将之。小子行焉”(《孔子家语·曲礼子夏问》),子贡终于明白,老师是在为他亲身施教,要他“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更是在提醒他“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理想不是说说而已,而要有实际行动来支撑。三次为孔子执御,由此可见孔子对子贡执辔能力的信任。子贡在外交上的执御之能同样不可小觑,他奉夫子之命出使五国,“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乘御穿梭于各诸侯国,出色完成使命,彪炳史册。
冉有也为夫子两次执辔。一次“子适卫,冉有仆”,师徒一路在探讨“既庶”之后要“富之”“教之”的问题(《论语·子路》);还有一次,孔子在宋见桓魋,“冉子仆”(《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冉求问凶礼之事,孔子批评桓魋自为石椁是违礼之举。冉子以“政事”著称,作为鲁国三桓之一的季氏宰,孔子批评他为季氏敛财,但也说明他有一套自己的“御政”之术,在孔门也算独树一帜。他的御军之术同样出色,《孔子家语·正论解》记载,“齐国书伐鲁,季康子使冉求率左师御之,樊迟为右”,冉求率鲁国左师击退齐师,打出了孔门的威风,孔子闻之曰:“义也。”这一仗,孔门弟子樊迟率领右军作战,协助冉求取得战果。樊迟也是位出色的御手,也曾为孔子执御,孔子关于孝为“无违”之语,就是樊迟为夫子执辔时所讲。(《论语·为政》)
能为孔子执御,又能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建功立业,由此可以看出,孔门六艺之御的教学,培养的不仅是持鞭执辔的驾车御马人才,更是外交长才、商业巨子、执政一方的主宰、领军作战的统帅,还有战略大师。像子夏,“孔子卒后,教于西河之上,魏文侯师事之,而谘国政焉”(《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颜子,当鲁定公被颜子预判东野毕“其马将必佚”所折服后,“公悦,遂以告孔子”。他高兴地把这件事告诉孔子,孔子的回答很有意思:“夫其所以为颜回者,此之类也,岂足多哉?”(《孔子家语·颜回》)意即颜子的本事何止这些,御马只是颜子的一项专长,他除了会御马,还有御民、御政、御国、御天下之能。也就是说,御包含的内容是多方面的,孔门之御教,教出来的弟子都是多面手。
执御,其实也是孔子本人的理想。“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论语·子罕》),他是多么渴望成为一名执御者,以御天地与人事,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可惜他在其位谋其政时间极其短暂,大部分黄金时间在周游列国中度过,怀才而不遇。惜哉!
作者简介:
刘志义,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香港发胜成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研究方向为原始儒家、儒商文化、先秦思想史。在《语文月刊》《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