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仁”
孔子对于“仁”,从来不肯做出狭隘的定义,但不乏具体的解释: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论语·阳货》)
子张问“仁”,显然是因为孔子非常强调“仁”:“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对于子张的问题,孔子回答说:“能够在天下实践五种德行,就可以算得上是‘仁’了。”子张进一步请教,孔子解释说,五种德行指的是“恭”“宽”“信”“敏”“惠”。他也没有对五者做出范畴式定义,而是指出了实践这五者的效果:恭谨就不会去侮辱人,宽厚就会赢得众人支持,有信用就会被他人信任,高效率就会有功劳,多恩惠就能充分支使别人——“能行五者于天下”,而不是局限于小圈子之中,就是符合“仁”的要求了。
四川仁寿县仁义广场上的“仁寿石”
孔子最欣赏的弟子颜回也曾提出“仁”的问题。孔子先讲了何为“仁”,进而强调“为仁由己”: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克己”和“由己”其实是相通的,其指向都是“复礼”:视、听、言、动,都能克服、超越自己的种种“非礼”的行为,回复到“礼”的标准之中,一旦做到这一点,天下人都会归往于这样的仁者。因为“礼”的要义是“自卑而尊人”,自处谦卑而尊重别人,表现得彬彬有礼,其根源乃是对他人的仁爱之心,这是君子之所为,即所谓的“贵族”“自由人”之所为。可见,做到“克己复礼”,既体现了人的自由,又包含着人的责任。
二、“为仁”
孔子的另一高足曾参提出过影响深远的“任重道远”说,其基础也是“仁以为己任”: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曾子还有著名的“三省吾身”之论,第一条就是反思为他人谋划,是否是忠诚尽责的: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论语·学而》)
亦可见,孔子和他的重要弟子说“仁”,都重在践行,即“为仁”: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论语·卫灵公》)
针对子贡之问,孔子从工匠精神的角度阐释了如何践行“仁”,强调“善其事”,而不是敷衍了事;突出“利其器”,就直接避免了空谈。落实到邦国的政事,就是尊重那里贤能的大夫,与有仁爱的士人结为朋友。换言之,虽然位居大夫,也有没出息的,虽然名列士人,也有不仁爱的。可见,“为仁”不能停留于口头,也不能没有辨别能力。“为仁”的前提是“求仁”,但“求仁”会有不同的结果: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论语·述而》)
冉有疑惑孔子会不会为卫国的君主做事,子贡提了一个很艺术的问题:“伯夷、叔齐是什么样的人?”孔子回答说:“是古代的贤人。”孔子尊崇周礼,而伯夷、叔齐却以“不食周粟”著称,孔子认为他们的选择是出于自由,因而不会有怨言。子贡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孔子会拒绝为卫国的君主做事。而孔子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回答子贡之问时提出了一个普遍的原则:所得即所求,则没有怨言。当然,这个回答也会被引申为“自作自受”。但不能忽视孔子把不合道义的富贵视若浮云,且尊重每个人不同的政治选择,因而也同情伯夷、叔齐的精神境界。
甘肃渭源首阳山伯夷叔齐雕像
三、“为人”
同时代的人也好奇孔子的学生怎样评价孔子的为人,子路就碰到楚国大夫叶公提出这样的问题: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
子路不予回答,大概是觉得叶公的问题不怀好意,作为学生评价老师也不太恭谨。孔子却对子路说:“你为什么不这样回答——他的做人呢,发愤努力,连吃饭都忘到脑后了,快乐无比,把一切忧虑都忘了,连自己快要老了都没有觉察到,就是这样子而已。”孔子的“两忘”,是摆脱了饮食等基本欲求的束缚,也摆脱了各种烦恼的困扰,乃至浑然不觉老年时光已经到来。对于普通人的为人之道,一度成为孔门弟子领袖的有若做过论述,同样影响深远: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
批评者往往以为这是典型的维护君父专制的言论,殊不知,孝亲与尊长,同样是民主自由的应有之义,否则就会导致混乱乃至灾难。人之一生,行年七十,对于很多普通人来说是“行将就木”了,而孔子却是进入了“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的自由境界。原因何在?在于求学、为学以及从事学术的根本目的不同: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
“为己”也是“由己”,出于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与之相对的“为人”,则是为了讨好或迎合别人。对于不同的人格特质,孔子也指出了各自乐趣的不同: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
智者与仁者,也并非截然不同,而是可以互相资取。兼备仁义礼智,就是圣人了。
四、合“仁”“人”言“道”
儒家的圣人不是要做一个自给自足的“自了汉”,而是有“立人”“达人”的胸怀: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
子贡往往有自己很杰出的想法,但他还是要去请教孔子。他问:“如果能广博地施与人民、济助大众,怎么样?可以算得上‘仁’了吗?”孔子回答说:“那还何必去从事于‘仁’呢?必定到了‘圣’的地步呀!尧和舜都有点担心做不到呢!”孔子之所以把子贡还语带保留的评价予以升华,由“仁”提升到“圣”,是因为他认为要没有遗漏、没有歧视地施与人民、济助大众,不仅需要“德”,还需要“财”和“位”。在此基础上,孔子对“仁者”的特征做了非常关键的阐发:“自己想要有立足之地,先要让别人有立足之地;自己想要达致目标,先要让别人达致目标。从眼下身边的事情做起,触类旁通,就可以算得上是‘仁’的内容了。”可见,孔子的“仁学”,就是他的“人学”。孟子就是以“人”释“仁”: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尽心下》)
汉赵岐《孟子章句》注曰:“能行仁恩者,人也。人与仁合而言之,可以谓之有道也。”“仁”是“人”的本质属性,没有仁爱恻隐之心,就是“非人”。“人”有“仁”的价值观念,并实践和推广“仁”,就是“道”。故而,“仁者,人也”也是儒家政治哲学的本原性观念。子思学派对此做了重要的引申和发挥: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中庸》)
普适通达于天下的五种道义,贯穿于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五种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很多人以为现代社会的标志之一就是“君臣”关系被消灭了,事实上,不仅君主立宪制还有很强的生命力,而且在任何一个组织和单位中,都有上下级关系,都要讲“仁”和“忠”的职业伦理。只不过,现代社会更强调人格平等、取舍自由,而这些都是原始儒家所不反对的。而“仁者,人也”则是一个古今中外各类人都适用的基本原则。在《礼记》中,可以发现孔子已有同样的论述:
子曰:“仁有三,与仁同功而异情。与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与仁同过,然后其仁可知也。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畏罪者强仁。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礼记·表记》)
践行“仁”,有三种模式,功效相同而情况各异:“仁者”安心于“仁”,不计利害得失;“智者”利用于“仁”,精于算计;“畏罪者”勉强于“仁”,被动不甘。“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已被载入《论语》,可见孔子的思考和表达从来都有很强的“分析”性,对于具体德目之间的区别和联系讲得很清楚。而“仁”相对于“道”,是次生的,会发生偏差的德目,所以需要道义来平衡和纠正。
四川大邑县安仁古镇
孔子之学的根本目的在于教人“成人”,而“成人”的起点在于“为人”,“为人”的关键又在“为仁”。故而,“为仁由己”是最基本的自由——不做小人,争为君子,这取决于自己,有充分的自由,而责无旁贷。
作者简介:
张丰乾,哲学博士,现为西安外事学院七方教育研究院副院长、本原儒学院副院长,教授。曾为中山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香港中文大学“明裕”双周访问学人、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哈佛-燕京学社2006-2007年度访问学者。兼任中华君子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华孔子学会理事等职。学术著作有《出土文献与文子公案》《诗经与先秦哲学》《敦博本〈坛经〉注释》《可与言诗:中国哲学的本根时代》《训诂哲学》《沩仰宗要略》《重塑君子》;合译并校《中国思想的道家之论》,编有《哲学觉解》《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等;另发表学术论文5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