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通行版本《论语》第17篇《阳货》,是全书中少有的、过千字的篇章,约占全书总字数的6.39%。本篇共26章,其中记载孔子与他人对话的多达10章,分别为子路4章、子贡2章、阳货1章、子游1章、宰我1章、子张1章。深入研究这千余字内容,我们会发现,这些章节通假字多,历史人物多,时间线索杂乱;更棘手的是,对话段落中涉及的文史知识背景较为久远,不易搞懂弄通。不过,本篇在全书中定位较为特殊,是有孔子集中教诲的最后一篇。《论语》第16篇《季氏》多为“孔子曰”,我们可以据此推断其是由孔子再传弟子整理,第18篇《微子》多为隐者故事,第19篇《子张》皆为孔子弟子语,第20篇《尧曰》主要探讨施政之术。理解了儒家先贤划分篇章的深入用意,我们便可以明确《阳货》在《论语》中的重要地位。因此,深入研究《论语·阳货》篇,我们便可一览孔子鲜活、饱满的出仕形象、教育形象以及其所提出的君子形象。
一、孔子的出仕形象
本篇以孔子与阳货的对话开篇,前后包括三次权臣相召。通过分析孔子面对不同权臣相召的应对策略,我们可以勾勒出孔子的出仕形象。
首先是最重要的第一次权臣相召,即阳货对孔子的招揽。阳货,何许人也?一说其与阳虎为两人,但当今学界更倾向认为阳货与阳虎为同一人,亦即阳货名虎,字货,是春秋时期鲁国大夫季平子的家臣。季平子摄政鲁国近10年,至其亡,阳货趁机作乱,囚禁季氏的年幼家主,僭鲁国政。后为扩大自己权力,阳货试图杀害“三桓”嫡子,政变失败后,他辗转流亡晋国,辅佐大夫赵简子成就一番霸业。
孔子与阳货有何交集?李硕在《孔子大历史》中曾提出假说,认为孔子与阳货为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此假说缺乏佐证,故笔者弃而不用。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16岁左右的孔子赴季氏宴,被季氏家臣阳货所阻,且留下了“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的话语。此后近20年,阳货因积累战功,愈发被季氏看重,而孔子初为小官,后随鲁昭公流亡,孔子的青年时代与阳货的交集记录不多。孔子返鲁后10余年,其境遇并未发生大的改变,但在此期间,孔子开始修经典、办私学,名气越来越大。而阳货作乱掌权,成为我国历史上家臣执国政的首例。大夫僭越国君,家臣僭越大夫,这正是孔子哀叹的“礼崩乐坏”的典型表现。数年后,孔子周游列国时,《史记》载,孔子曾因被误认为阳货,而被围困于匡城,这亦属于孔子与阳货的另一种交集。
《圣迹图·匡人解围》
回到《论语·阳货》篇的第一章,此章记录了阳货与孔子的对话。故事发生在阳货作乱,囚禁季氏家主后,约为公元前505年至公元前502年之间。此时,阳货意欲请名望益高的孔子出仕辅佐自己,而孔子并不愿与阳货同流合污,甚至连见面的意愿都欠奉。于是,阳货使出了一计“阳谋”,他趁孔子不在家时,送给孔子一只煮熟的小猪。此何意也?《礼记·曲礼上》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据《孟子》记载,春秋时的礼法为:“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想要通过此种方式,见到孔子,进而拉拢之。但未曾想,孔子也故意挑了一个阳货不在家的时间去拜谢。无巧不成书,孔子与阳货在路上遇到了,于是发生了《论语》这一章中的对话。
孔子为何不愿应阳货请求而出仕?这是一个关键问题。虽然事后来看,阳货意图灭“三桓”,但孔子“隳三都”的意图也在削“三桓”,二者目的仿佛,但方式迥异。阳货走“霸道”一途,而孔子走“王道”一途。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阳货践踏礼法,逾越孔子的底线,因此孔子内心并不愿出仕、听命于阳货。
最后,孔子为何还是勉强答应了阳货出仕一事?一则阳货掌实权,面拒阳货有政治风险乃至安全隐患;二则答应出仕,但未明确时间,拖到阳货政变失败出逃后再出仕,亦不算失言;三则阳货在官场浸淫数十年,他以孔子的“仁”“知”之道反诘孔子,言辞令孔子难以抵挡。
那为何孔子两次宁受叛臣之召呢?第一次为鲁国季氏家臣的公山弗扰召孔子。此时,阳货已出逃。公山弗扰与阳货虽曾共谋反叛,但公山弗扰并无明显劣迹。孔子想要改变公山弗扰,以避免鲁国的政局动荡,即《论语·阳货》篇提出的“吾其为东周乎”。第二次为孔子周游列国期间,晋国赵简子的家臣佛肸召孔子。此时,赵简子假借晋国国君的名义讨伐国内其他大夫,路过佛肸任职的中牟,而佛肸拒绝让赵简子通过,由此,佛肸构成“名义”上的反叛。但佛肸所为,究竟论迹,还是论心?其行为能否构成反叛?这犹在两可之间。孔子坚信自己能够利用此事,实现政治抱负,且不会被佛肸所影响,即《论语·阳货》篇所说的“吾岂匏瓜也哉”。因此,孔子为何宁受“叛臣”召,而不受曾囚禁国君的阳货召?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综上所述,孔子青年时期曾为鲁国小官,后辞官开授私学。僭越政权者试图招揽孔子出仕,但孔子不屑与之同流合污,故虚与委蛇,以身践行“道不行”则君子固穷。但面对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纵然弟子不解,孔子也不再在意个人名声,试图应召,以利用自身影响力避免政局动荡,《孟子·公孙丑上》将这种行为概括为“虽千万人,吾往矣”,为我们诠释了何谓有所为、有所不为。此后,孔子周游列国,不凝滞于物。名义上是叛臣召,但只要自己能有所作为,不囿于叛臣之名,亦可做到随心所欲不逾矩。
二、孔子的教育形象
《论语·阳货》篇中,孔子面对不同弟子及自身子嗣,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面对已出仕为县令的子游,孔子至其县,得闻子游广施礼教,遂微笑试探说:“割鸡焉用牛刀?”子游的回答不忘初心,令孔子很满意,因此他勉励其他弟子向子游学习。
当子路担心孔子应叛臣召时,孔子以大义勉之,并告诫其要发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不要拘泥、不知变通;当子路问君子是否尚勇时,孔子担心子路自恃勇武,故告诫他君子以义为上;甚至孔子会主动与子路沟通,勉励子路要热爱学问,不要一味地直率、勇敢。
面对好学的子贡、子张,孔子会给出详尽的答案。子贡问君子是否应当有厌恶之人,孔子回答以君子厌恶的三类人,并会启发式地询问子贡厌恶哪些人;子张问仁,孔子也并未简单地下定义,而是给出“仁”是什么之后,再说明原因,以加深子张对“仁”的理解。
面对中人之资的孔鲤,孔子告诉孩子要学习《诗经》的部分篇章,并形象化地说明学习这些篇章的重要意义。
以上是孔子因材施教的典型事例,我们再来看孔子在集体教育方面的具体表现。如前所述,学习《诗经》,意义深远。因此,孔子希望所有弟子都能深入学习《诗经》。孔子认为,《诗经》可以兴观群怨、事君事父。而在考验子游并得到满意答案后,孔子也会借机让弟子们学习子游。不仅如此,孔子的言传与身教并重。面对“半个学生”的孺悲,孔子因故避而不见(一说孺悲遣人求见孔子,但孔子因其求学之心不诚,故不见),但孔子会“取瑟而歌”,让孺悲知道,他是故意不见的。孔子这种用行为传递态度的方式,为孺悲及其他弟子上了生动一课,即师生互动应为双边活动,求学应有主动性。
事实上,孔子的教育形象不仅是诲人不倦、循循善诱式的,他也有严师的一面。以下笔者将着重分析孔子面对宰我时的教育形象。
我们先来看宰我的人物特点。他聪明机灵、能言善辩、乐于思考,在孔门弟子中,算是极有个性的。不过,宰我的我行我素也会气到孔子,他曾因“昼寝”被孔子斥责,而在《论语·阳货》篇中,他更是让孔子气愤到无语。
宰我像
孔子极重礼法,而宰我却说,为父母守“三年之丧,期已久矣”,这是在挑战礼法权威。之后,宰我继续论证道:“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这是说,如果君子长时间不接触礼乐,就会忘记礼乐的要求。这说明宰我对礼乐的态度是重形式而轻内容的,与孔子的主张截然相反。再看宰我的举例分析:“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无论是食用的谷子还是改火的木材,都是以一年为周期,那为何守丧不能以一年为期限呢?乍一看,宰我之言是有道理的。但实际上,自然界有自然界的规律,人类生活有人类生活的法则,而为父母守丧是礼法的重中之重,当以“五服”中的“斩衰”服期,不能以自然之法来类比。
因此,孔子听罢宰我之言,并未正面回答,而是直接反问宰我,如果他为父母守丧三年,此期间着锦衣、用美食,他是否心安。孔子反问的语气相当严厉,试图以此来唤醒宰我内心的良知。“心安”一词说明孔子面对宰我的问题,并未仅从礼法的层面思考,而是上升到了仁爱的哲学角度。未曾想,宰我回答得直接干脆:“安。”孔子听罢只能说,你若心安,就去做吧。宰我退下后,孔子对其他弟子批评宰我道,宰我真是缺乏仁爱之心,难道他小时候没有受过父母的关爱吗?这句话的批评色彩非常重,不亚于《论语·公冶长》篇中的“朽木不可雕也”之句。孔子生气的原因在于宰我试图变更礼法。宰我并未真正认识到仁礼一体,且其自成一套逻辑体系,这对孔子而言是极大的伤害。所以在面对宰我时,孔子才会一改慈师本色,流露出明显的生气情绪,这实属人之常情。
既如此,孔子与宰我的真实关系如何呢?首先,孔子虽然会对宰我动怒,说一些气愤之语,但他也认可宰我的才华,将其列入“言语”科中,与子贡并列,并派其多次出使诸国。其次,宰我对孔子绝非敷衍。《孟子·公孙丑上》记载宰我之言:“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及至后世,“孔门十哲”“十三哲”,宰我均名列其中,东汉王充亦曾为宰我辩白。宰我于唐朝封侯、宋朝封公、明朝追称“先贤”,可见后世对宰我也是认可的。因此,宰我虽不似颜回以德行著称,但也是孔门中富有个性、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孔子对其是“严中有爱”。
综上所述,本篇集中体现了孔子因材施教的教育形象。既有“点对点”的“一对一”教育,又有面向诸弟子的集体教育;既有循循善诱,也有严厉气愤:孔子的人物形象可谓饱满鲜活。
三、孔子提出的君子形象
“君子”一词,最早出现于《诗经》,原指有一定身份地位之人,至春秋时期,渐渐演变为对有道德之人的指称。而《论语·雍也》篇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奠定了后世对“君子”一词的理解。孔子对“君子”一词的塑造,可谓居功至伟。
实际上,孔子提出的君子形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视为孔子对自身形象的投射。研究君子形象,亦是在研究孔子。君子需后天修习。孔子认为,君子并非圣人,无法生而知之,是需要后天修习养成的,而环境对其影响巨大,即《论语·阳货》篇所说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并且应勤学、早学,及至中年,人已定型,悔之晚矣,这与《论语·子罕》篇中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互相参证。
《论语》书影
君子需仁爱世人。“仁”作为儒家思想理论的支柱之一,在《论语》前3篇仅出现4句相关论述,而在《论语·里仁》篇得到了较多阐释,《论语·阳货》篇也作了重要补充,总结了“恭、宽、信、敏、惠”的“五仁”理论,并再一次强调了“巧言令色,鲜矣仁”。
君子需恪守礼仪。君子不能与真小人为伍,小人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无所不用其极。面对妾侍、仆人,也要有远近之道,不可偏废礼仪。要坚守应有的礼仪之道,即“恶紫夺朱”“恶郑乱雅”。更重要的是,应发自内心地认同礼仪,而非只在乎表面形式。
君子需坚持道德操守。君子不能如《论语·阳货》篇所云那样“色厉而内荏”,也不能“道听而涂说”,更不能一味地做好好先生。要明确身上责任,有所为,有所不为,憎恶该憎恶之人,不能游手好闲,下下围棋也好过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君子”一词在《论语》中反复被提及,至《阳货》篇为大成,最终确立了克己复礼、仁爱修习的君子形象,与《易经·谦卦》中的“谦谦君子”及《诗经·卫风·淇奥》中的“有匪君子”交互辉映。不过,毋庸讳言,孔子在本篇中也有失望之时,会对世风不古、今不如昔的现状表示难过,甚至“予欲无言”,认为一人之力难以改变现实。虽然此时的孔子情绪偏低沉,不过也从侧面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孔子形象。
《论语·阳货》篇既未如他篇一般,集中论述礼、仁、求学、为政等思想,也未专篇记录重要弟子如颜渊、子路,而是对孔子思想进行了梳理,以出仕为主线,又一次总结了君子的理想形象,同时借助孔子与弟子们的对话,为我们展示了孔子身为教育家的立体形象。
作者简介:
徐志明,文学硕士,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助理馆员,主要从事古典诗词与儒学领域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