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何谓“中国哲学”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哲学、中国哲学以及中国哲学为何物的问题。首先,中国哲学必须是哲学。如果中国哲学连哲学都不是,何以来讲中国哲学?因为“中国哲学”这四个字的关键,可能还不是中国,而是哲学。当然这里边的问题就在于到底是“中国的哲学”还是“哲学在中国”,这就把人带到了一个两难之境。在这个两难之境中,我既不完全赞同“哲学在中国”这样一种表达方式,也不会讲“中国的哲学”的核心是中国。当德里达说中国没有哲学的时候,我们怎么去反驳他?我们对于哲学普遍的、粗浅的理解是:哲学不只是一种思想,哲学也不只是一种学说,作为一种思想和一种学说的哲学,至少应当具备基本的品格。它首先应该是一个概念系统。哲学不仅要有概念,而且要形成一个概念的系统。如果不讲概念,而只是说“我很烦”,这不是哲学,但是当海德格尔讲到“烦”是人生的一种最基本的体验时,它才成为哲学。哲学要有一个系统,而不只是一个概念。我们把“烦”当成一种体验,还得要把“烦”当成存在主义的一个基本的哲学观念。所以哲学首先应当有概念、有观念,其次是这个概念、观念要形成一个系统。在这个意义上再去讲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的品格有什么不同,它们的差异是什么。我们今天肯定涉及这些问题,所以这些年来当我讲中国哲学的时候,我有了这样一种意识。
有人还告诉我,黑格尔认为《论语》就是一些空洞的说教,他看不到任何智慧,看不到任何哲学的意味。面对这个问题我怎么回答?我只能说,看来黑格尔所看的《论语》版本是一个很拙劣的德文译本,它没有翻译出中国哲学中固有的一些深层次的东西,所以黑格尔没有看懂,海德格尔也没有看懂。我们就来说《论语·学而》的第1章。“学而时习之”,什么是“学”?“学”这个字在《论语》一书中一共出现了65次,学什么?怎么学?这肯定是个问题。孔子不会给我们解释这个问题,我们要在读《论语》的过程中梳理这个问题。学了以后还要习,什么是“学”?什么是“习”?“学”和“习”之间是什么关系?构成了一个什么样的观点?形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系统?“不亦说乎”,什么是“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什么是“乐”?这里的“乐”和前面的“说”有什么区别?这里讲的是“朋”而不是“友”,“朋”和“友”有什么区别?“人不知而不愠”,什么是“愠”?“不亦君子乎”,什么是“君子”?如果我们不能这样去读《论语》,我们就永远只是在了解孔子的思想而没有进入哲学的状态。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请问,“人不知而不愠”是君子吗?我估计还有人没有把这句话读懂。“人不知而不愠”是君子吗?我说不是,孔子对于君子有他自身的限定,“人不知而不愠”不是君子。“人不知而不愠”不是君子,所以“不亦君子乎”?“不亦君子乎”,难道不也是君子吗?所以这个问题问了两次,两次的回答截然相反,“人不知而不愠”是君子吗?不是。“人不知而不愠”是君子吗?是。这就是经典的奥秘。
我们今天来讲道家、讲老子,还是讲“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讲“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讲“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些话都很经典,甚至也可以说都很重要。我估计海德格尔就看到了这些话,所以他们说这是哲学,这是人生的体验,而孔子那些话是人生的说教。如果就此而言,老子只说了这些话,我今天就不用讲老子了。老子之所以为老子,恰恰就在于他不只是说了这些话。有人欣赏“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只看到了老子的“小”,没看到老子的“大”。有人欣赏“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也是只看到了老子的“小”,没看到老子的“大”。那么老子的“大”是什么呢?老子讲“道”“德”,因为有“道”“德”而引出“自然”,引出“无为”,因为“无为”而引出“无为而无不为”,这就有五个观念。第一个“道”,第二个“德”,第三个“自然”,第四个“无为”,第五个“无为而无不为”。老子讲的这些最核心的基本观念构成了自己的思想系统,构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他不是简单地讲些人生的说教。在整个老子哲学的系统中,“自然”居于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自然”连接了“道”,连接了“无为”。
我今天是围绕“自然”这个问题去讲的,我大体讲这样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什么是“自”?什么是“然”?什么是“自然”?第二个问题才有何为“自然”。第三个问题,“自然”与“道”的关系。第四个问题,“自然”与“无为”的关系。第五个问题,“自然”的反面是什么?第六个问题,什么是“自然状态”?这就过渡到了庄子,在庄子那里,“自然”是一种自然状态。第七个问题,情感和“自然”。“自然”不简单的是一 种社会状态,也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还是人的一种情感状态。我们是围绕“自然”而去讲这些问题的。
二、“自”“然”与“自然”
我们现在来看第一个问题,“自”“然”与“自然”。今天的中国人或者在做哲学的人,有些远远没有古人严谨、严格。我们叫“国家”,实际上国是国,家是家;我们叫“人民”,实际上人是人,民是民;我们叫“变化”,实际上变是变,化是化;我们叫“兄弟”,实际上兄是兄,弟是弟。有人说“精神”“性命”“道德”这些词,在《庄子·内篇》是单独出现的,在《庄子·外篇》《庄子·杂篇》是合成出现的,以为合成出现的“精神”,就是我们今天讲的精神,“性命”就是我们今天讲的性命,“道德”就是我们今天讲的道德。我甚至仍然认为这两个字即使写在一起,也并不意味着就是这个意思。这里我们一定要具体分析,别想当然地认为“道德”就是今天所讲的道德,“道德”也许就是“道”“德”。《老子》第25章还讲“独立”,“独立”是我们今天讲的国家要独立的“独立”吗?第25章不能读成“独立而不改”,而应当读成“独,立而不改”。哲学一定要讲概念,而讲概念一定要讲它的严格的区别以及它的关联性。
那么,今天我们讲“自然”,也应当有这样一个基本的思路。但是“自然”和“道德”不同,“自然”其实不是“自”“然”。“道”“德”是平行的概念,“自”“然”是平行的概念吗?“道德”是一个合成的结构、并列的结构,“自然”是一个合成的结构、并列的结构吗?它不是。它的重点显然在“自”上,但是“然”绝对不是无足轻重的。我们必须从这个词的结构开始讲起。
我们现在来讲第一个字“自”。“自”这个字在甲骨文中就有,在金文中也有。“自”的本义是什么?《说文解字》说:“自,鼻也。”“自”本来就是“鼻”,后来“自”用以表示“自”的含义后,不得不再重新造一个“鼻”字。但是,你要知道“鼻”的上半部就是“自”,这一点很重要。“自”的本源是我们的鼻子,它流露出两层含义。我的鼻子天生如此、本来如此,这是第一层含义。第二层含义是不能改变,指的是一种客观性。这两层含义很重要,“自”来自“鼻”这一点是一切思想问题的基础。
哲学院的博士生要有哲学性,要有哲学的精神。哲学的重要性不在于哲学家说了什么,而在于他怎么说。说什么是知识,怎么说、为什么这样说才是学问。我认为,比意见重要的是知识,比知识重要的是学问,比学问重要的是方法。
那么何为“自”?“自”是相对于“他”而言的。“他”字从人从也,“他”也是人,你要把“他”当成人看待,你不要把“他”当成你的地狱,认为“他人即地狱”。“自”把一切事物分为两个方面,“自”之外的一切都是“他”,“他”可以是其他人,也可以是其他物,比如说他山、他水、他地;“他”可以是单数,也可以是复数。
第一个问题我们讲了“自”的字源,我们现在讲与“自”相反的词、与“自”相近的词,“自”不是“他”,那么“自”是“己”吗?“自”也不是“己”。那什么是“己”?看《释名》里边怎么讲,看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里边怎么讲。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己在中,人在外。”“己”是就自己而言的,“己”所得意的是与他人的区别,突出的是有别于人的因素。而“自”虽然也有别于他人,但“自”更突出的是本有的、与生俱来的、属自而非他的性质。我们还是用鼻子来举例,说到“自”就会想到鼻子。你的鼻子变成了别人的鼻子,你高兴吗?你愿意吗?佛教说佛性人所自有,人人所自有,故谓之“自性”。六祖慧能说:“如是诸法,在自性中。”“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说“自性”,能说“己性”吗?“自”恰恰强调的是那种独立性、完整性,而“己”恰恰强调的是与他者的区别,所以不要去管“他”,那就是“自”,一说“己”的话,那就有一个我怎样别人怎样的意思。还有“自”是“我”吗?“自”也不是“我”。“我”更多的是在强调与你、与他之间的这种区别。“我”更多的是在强调一种主体性的含义。如果从主体性和客体性的这个意义上来讲的话,那么“自”大体是一个客体性,“我”就是主体性。只能说“自”的客体性,天生如此,不可改变,无法改变,“我”拿它都没办法。我们常说“我”很烦,“自”烦不烦?“自”不烦,“自”怎么会烦呢?我们也常说别惹“我”生气,并没有说别惹“自”生气,别惹“吾”生气,别惹“己”生气,这些词你仔细去分辨。“自”不会生气,“己”也不会生气。可以通过庄子所说的“吾丧我”,仔细地分析一下“吾”与“我”之间的区别。“吾丧我”能说成“吾丧吾”吗?能说成“我丧我”吗?能说成“我丧吾”吗?老子说:“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能说“我将以为教父”吗?孟子说,“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从“我以吾仁”“我以吾义”中仔细体会一下“吾”与“我”之间的区别。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查一下我的那篇文章《庄子“吾丧我”义解》。“什么是吾”?“什么是我”?“什么是丧”?我甚至认为过去关于“吾”与“我”之间的这种区别都没有说清楚,我相信我说清楚了。我引用了大量的先秦时的文献证明我的这种说法,“自”不是“他”,不是“己”,不是“我”,“自”就是“自”,“自”所突出的就是它的客观性。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如“自以为”,他人也可以说“自”如何,如“自言本是京城女”,从白居易的嘴里说出来那个琵琶女说自己是京城女。所以你看“自言本是京城女”这句话你要翻译成是谁说的?是白居易说那个琵琶女“自言本是京城女”。这里只能用“自”,不能用“我”或“吾”或“己”。
第二个字“然”。“然”是如此、这样,我们看“然”的本字是什么?《说文解字》说:“然,烧也。”《广雅·释古》说:“然,成也。”我们今天研究中国哲学也讲文字,但不是一种语言学的方法,而是一种哲学的方法。“然”的三个部分是什么?它是由肉、犬、火三个部分构成的。“然”的本义就是燃烧。怎么燃烧?搭了一个架子,在上面烤狗肉。因为后来“然”这个字已经变成如此这般的意思,所以关于“燃”就不得不再造一个字,就像“自”,本来是“鼻”现在成为“自”,那么“鼻”就得重造一个字。“然”是火的燃烧,但这种燃烧绝对是缓慢的并且是不紧张的,注意仔细体会这样的意思。“自”和“然”两个字合起来而成为“自然”,“自然”合称是说“自-然”。“自然”之“自”,强调非他、非己、非我,“自然”之“然”强调如此这般,而非促使、使然、强迫。
我现在讲到中国哲学第一步的问题,我们先分析一下字源。第二步就是引文了,我们就进入文本,进入文献。“自”这个字在《老子》一书中出现了33次。除了第21章说“自古及今,其名不去”,这个“自”是自从的意思,其他的32次用法,都和“自然”的“自”用法一致。“自然”一共出现了5次,那么除了这5次之外,其余27次的用法,比如说“自生”“自遗”“自见”“自是”“自伐”“自矜”等,可以分成几类,第一类是带有负面含义的,第二类是带有正面含义的,第三类是带有中性含义的。带有负面含义的词,比如说“自见”“自是”“自伐”“自矜”“自为大”“自贵”;带有正面含义的词,比如说“自宾”“自均”“自知”“自胜”“自化”“自正”“自富”“自朴”“自爱”“自贵”“自来”;无义的、中性的有“自称”。不管是负面、正面的还是中性的,32次用法中只有5次讲的是自然。老子说“道法自然”,而绝对不会说“道法自胜”“道法自化”“道法自富”“道法自爱”,以及我们现在所说的“道法自强”“道法自立”。虽然都有“自”,但“自然”一词是偏正结构,它的重点显然是在“自”上,而不是在“然”上。“然”是非为,而“见”“是”“伐”“矜”是为,“然”是顺向的,是无为,是无意,而“见”“是”“伐”“矜”是逆向的,是有意,是强为,这是就负面意思来讲的。那么就正面意思来讲,“然”是本来如此,“宾”“均”“知”“胜”“化”“正”“富”“朴”“爱”“贵”“来”,则是结果如此。“然”无意向性,而“宾”“均”“知”“胜”则流于意、专于意,它们恰恰是有意的。
我们之所以上大学,是为了使自己的思考变成一种有水准的专业性的思考,专业性的思考一定是严谨的,不能是模棱两可的。如果我们考上了博士研究生,脑子里边还是一团糨糊,这可以吗?哲学不只是一种理论,更为重要的恰恰在于它是一种方法,是什么方法呢?很多人在大学给学生讲课常说“我以为”,其实你以为的那些都是意见。有人告诉苏格拉底,传神谕的祭司告诉大家在人世间苏格拉底是最有知识的,苏格拉底说,我怎么没有觉得我有知识。所以苏格拉底为了证明神所说的话肯定没有错,就与自认为有知识的人进行辩论,与政治家、诗人和将军辩论,原来那些知识都不是知识,都只是意见,都是“我以为”“在我看来”,他们都错误地把意见当成知识。所以比意见更重要的是知识。什么是知识?老子关于这个问题是怎么说的?孔子关于这个问题是怎么说的?孔子关于君子所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知识,千古不变。但是比知识更重要的是什么?是学问。关于君子,关于人,它们构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孔子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它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思考?到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当我们这样去思考问题的时候,这就是学问而不是知识了。但这些东西都不是最根本的,更重要的是一种方法,比学问更重要的是方法。老师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诉你,老师不可能对每一个人进行个案分析。老师给我们讲过孔子,讲过老子,老师没给我们讲过熊十力,我们讲到熊十力的时候怎么办?我们按照老师的思路怎么进行?方法是什么?刨根问底,引经据典,分析批判。我们刚才用的就这个方法,不管是“自”还是“然”,我们都是从刨根问底的角度上来讲,那么下面我们就贯穿这种方法,引经据典。一部老学史、一部孔学史关于这个问题是怎么讲的?你不能无视这一部学术史。谁怎么说的?这是什么?引经据典。完了以后怎么办?分析批判。我认为这是一种哲学的方法。
关于经典人物、经典思想,我现在还要再讲我的另外一种新的方法:“以老解老”。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看《老子》其他章节是怎么说的。用老子的话来解释老子的思想,就是“以老解老”。那么对庄子而言就是“以庄解庄”。但是老子有的话是看不明白的,比如说第39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中的“一”是什么意思?老子没有说,那么看庄子怎么说。《知北游》中说:“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用庄子的话来解释老子的思想,就是“以庄解老”。那么《庄子》中也有一些核心概念,他是不做解释的。《齐物论》中所讲到的“莫若以明”是什么意思?“莫若以明”的核心显然是“明”,什么是“明”?庄子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是“明”,那么看老子怎么说。关于“明”,老子有四种说法:“知常曰明”“不自见故明”“自知者明”“见小曰明”。用老子的话来解释庄子的思想,就是“以老解庄”。我认为这是一种哲学的方法。我今天给你们讲“自然”也是这个意思,也是这个态度。在日常语言中,除上述这些之外,加上《老子》中所讲的,我数了一下,在我的文章里面所提到的关于“自”的词组,共有71个。
三、“自然”之义
那什么是“自然”?“自然”作为一个概念,在《老子》一书中出现了5次,在《庄子》一书中出现了8次,在《列子》一书中出现了6次,在《荀子》一书中出现了2次,在《墨子》一书中出现了1次(但《墨子》中这一次是在《经说上》,这是晚期墨家的著作),在《战国策》中出现了1次。这大体是先秦时期主要典籍中“自然”这个词的分布状态。当我们说一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就用这种方法。什么是“吾”?什么是“我”?我就把先秦典籍中所有关于“吾”与“我”的词都统计一遍,通过统计这个字的意思基本上就明朗了:“吾”是一种客观性的词语,“我”是一种主观性的词语。《诗经》中“吾”只出现了一次,而“我”一共出现了590次。我的这种方法最早源于我的一篇文章。文章中讲到,子夏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现在人们经常说“学而优则仕”,意思是学习好了就要做官,不做官就不算学得好。我说不是这个意思。那么什么是“学”?所以才有了我对于“学”的思考。什么是“优”?“优”在《论语》中一共出现了3次,《论语》也没有告诉我们“优”是什么意思。那么继续查,先秦所有的典籍我都搜索一遍,“优”一共出现了63次。我们必须通过对传世文献的仔细统计来辨明它的意思。那么在这63次中,“优”有没有优秀之义呢?没有。因为没有,所以说“学而优则仕”之“优”是优秀的意思,显然是不成立的。“优”具有优秀的意思是到了汉代才出现的,我们一定要有这种意识。
我们说“自然”的分布情况,那么,什么是“自然”?老子没说,庄子没说,列子没说,荀子没说。没说怎么办?我得继续翻书。不要以为了解了“自”,了解了“然”,就了解了“自然”,就知道了“自然”是什么意思。先秦文献中没有。东汉王充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是《自然》。我们看王充怎么说的?“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物自生与自然有关系,物自为与无为有关系。在王充看来,“物自生”“物无为”是物自己如此,是物自己使然,此即为物之自然。自生、自为之“自”是相对于“他”而言的。我们再去看,“二子之命,偶自不长,二偶三合,似若有之,其实自然,非他为也”。这句话更重要。“其实自然,非他为也”,对于王充而言,是把“自然”相对于“他为”,或者用我们的话来讲,“自然”是相对于“他然”而言的,“他”是外在的力量。
在《庄子》一书中不仅有寓言,而且有重言。重言是什么?我们要去引用一个重要的人物,比如张立文老师是怎么说的,然后就拿这个去证明,这叫重言。有人把它读作“重(chóng)言”,我认为不妥。重言是重要人物所说的话,以它来抬高自己,直接作为一个论据。我们从先秦典籍翻到王充,王充说“自然,非他为也”。但是这里边有个问题,“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王充显然把这一个“自然”等同于“自生”,等同于“自为”,我们长期所犯的一个错误大体就是这个错误,我们过去对于“自然”这个词的理解就停留在王充这个水平上,所谓“自然”就是自得其然,就是自己如此,没有外力作用的意思。老子是在这个意义上来用的吗?如果老子这样来用的话,为什么在他的五千言中出现了“自”的32个词组,都在讲“自”,而没有一处讲到“他”?老子写《道德经》难道就是要给我们说“自然”就是自己如此,就是自以为是、自以为然,没有外力作用的意思?你对老子的理解是不是有点太简单了、太表面了、太王充化了?虽然王充很重要,我觉得他的主要贡献就在于自然非他然,但是这显然不是老子的重点。如果自然非他然又何必去讲“自伐”“自矜”“自均”“自化”“自朴”等这么多的东西?
那么继续往下翻书,郭象在《齐物论注》里边说:“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对郭象比较反感,我觉得郭象对《庄子》的解释把我们引到了一条邪路上去,所以我对郭象评价不高。但是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就感觉郭象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你看这句话,“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自生,非我生;自然,自己而然。“自己而然”不是“自己而是”,我是严格区分“自己而然”和“自己而是”的。“自己而然”这四个字是我最欣赏的。虽然郭象这个人我很讨厌,他对《庄子》中“逍遥游”的解释以及“天人”的解释,甚至让我感到愤怒。但是他关于“自然”的解释是挺好的。所以王充告诉我们“自然不是他然”,郭象告诉我们“自然不是我然”。什么叫“我然”?如果说自己使自己如此,我饿了不吃饭,我困了不睡觉,我努力,我奋斗,我自强不息,没有人强迫,都来自自己的动力,是自然吗?不自然。我甚至认为老子讲到“自然”,更重要的是郭象这个方面的意思。我后面会再讲到“执”,执迷不悟的“执”,佛教所谓的“我执”。我后面会再讲到一个问题,“自然”的反面是什么?老子不简单地讲到“自然”,老子不简单地讲到“自然”与“道”的关系、“自然”与“无为”的关系,还讲到“自然”的反面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恰恰才是老子要写出一部《道德经》的很重要的原因。在郭象看来,“自然”一定是非为的,“为”不仅来自外在的方面,“为”也可能来自内在的方面。来自外在的力量,为外力所驱使,这个外就是“他为”,就是“他然”,所以“自然”之“自”是相对于“他”而言的。“为”来自内在的方面,来自内在的力量,为内在的意愿所驱使,也就是因为主体的“我”的驱使,因“我”而如此,因内在的力量而如此。就此而言“自然”之“自”是相对于“我”而言的。这就是我不断地、重复地所要表达的核心意思,也就是我的一篇论文的题目——《论“自然”的两层排斥性意涵》,结论就是:“自然”的两层排斥性意涵,一是排斥他然,排斥外在力量的强迫。二是排斥我然,排斥自是。“自然”之“然”既不是“他”,也不是“我”,“自然”之“然”不是“是”。我们以“是”为一个代表,“是”是“为”,“然”不是“为”,“是”是“执”。
四、自然与道
我们现在讲清楚了什么是“自然”,但老子为什么要讲“自然”?老子为了讲“道”,而“道”不可道。所以我认为老子真的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我们所能够想到的问题,至少我所能想到的所有问题,他都已经想到了。道不可道,又不得不道,所以老子借助于“自然”来让我们去把握“道”,了解“道”。“自然”与“道”的关系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第25章“道法自然”,所以我们肯定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不能回避什么问题呢?前面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这都没有问题。人应当效法地,地应当效法天,天应当效法道。那么人不仅要效法地,而且要效法天,还要效法道。这些都没问题,最奥妙的就是“道法自然”。
台湾的老一辈学者严灵峰老先生做了一个类似“老子集成”的文本,把所有《老子》的文本都收集起来,叫作《无求备斋》。他是非常受人敬仰的一个学者。他说:“从来研究老子的人都认为,老子书中以‘道’为最高范畴,其实,自宇宙本体言之,则为‘道’;自演的程序言之,则以‘自然’为极致。”理由就是因为“道法自然”。现在学术界关于“道法自然”有很大的争议。有人认为“道法自然”就是道效法万物之自然。“自然”的主语是谁?是万物。有的人就觉得“道效法万物之自然”说得有点重,就说“道遵循万物之自然”“道顺应万物之自然”。语气轻重有改变,意义本质没有改变。先说严灵峰老先生的观点,如果在“道”之上还有一个“自然”,那“道”还是道吗?老子说道“先天地生”,又说“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庄子说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如果在“道”之上还有一个比“道”更高的存在,这样的“道”一定不是道,不是真道。“道”之所以为道,就在于在它之上不可能有一个比它更高的存在。第二种解释的问题是什么?将“道法自然”解释成道效法万物之自然,从而把“自然”实体化、名词化,甚至有的人用“nature”来理解“自然”。道家之为道家,道教之为道教,乃至于老子、庄子和其他所有道家人物以及所有学说中最根本、最高级的词无疑是“道”。不仅道家,金岳霖先生写的《论道》里面有一段文字,也讲到这个“道”。老先生很感慨,讲到所有中国人对于“道”的那种情怀。“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不道之道,各家所欲言而不能尽的道,国人对之油然而生景仰之心的道,万事万物之所不得不由、不得不依、不得不归的道才是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道”是最高的存在,是终极之根本。怎么可能在“道”之上还有一个存在?如果这样的话,道家就不是道家而是“自然家”了,道教就不是道教而是“自然教”了。虽然“自然”这个词很重要,但它也不能凌驾于“道”之上。而且,老子讲“自然”并不是为了推崇“自然”,而是要人们由“自然”以明道,因“自然”以循道,明“自然”以守道。讲自然,只是为了说明“道”,而不是要把“自然”抬高到“道”之上这么一个程度。
什么是“道法自然”?我们看王弼是怎么说的,河上公是怎么说的,吴澄是怎么说的。我为什么先讲吴澄,因为吴澄把这个根本点给我们揭示出来了:“道之所以大,以其自然,故曰法自然,非道之外别有自然也。自然者,无有无名是也。”再看王弼说:“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违也。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河上公说:“道性自然,无所法也。”有人曾经提出这样的问题:“河上公说‘道性自然,无所法也’,王弼说‘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哪个对?”我说都对,这不矛盾,无所法指的是方者法方不法圆,圆者法圆不法方,圆者安于圆,方者安于方。如果圆者不安于圆而羡慕方,方者不安于方而羡慕圆,那就不自然了。注意:我仍然强调“自然”这个词应该怎么来读它——“自-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自”,每个物有每个物的“自”,有一万个物就有一万个物的“自然”,没有一个统一的、固定不变的“自然”。我的个性是寡言少语,寡言少语就是我的自然。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今天寡言少语就是不自然。就人而言是如此,就物而言更是如此。鹰击长空,鱼翔浅底。鹰的自然是在高空中飞翔,你让鹰别飞了,在地面上走,鹰不自然;你让鱼待在陆地上,鱼不自然。儿童有儿童的活泼、天真、烂漫,这是他的自然。老莱娱亲自然吗?活了80岁了,为了逗父母高兴,还在那装个小孩子,那自然吗?所以“自然”不能读成“自然”,应该读成“自-然”。仔细体会这个意思。所以物有物的自然,人有人的自然。每一物有每一物的自然,因为每一物都有别于他物的“自”。自然是不可模仿的,模仿自然就是伪。“道法自然”,也就是道以自然为法。有人觉得河上公所谓“道性自然”这个讲法不好。我现在干脆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自然”。
我和其他学者的主要分歧在于:他们认为道不自然,自然的都是外在的物,道无所谓自然的问题。问题是,如果道不自然,那道还是道吗?所谓“道法自然”,我们也别说“道性自然”,也别说“道以自然为法”,把“法”字省略,就说“道自然”。道之所以为道,就是因为道自然,道不自然就不是道。我们看《老子》这里有关键性的一句话:“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道生之,德畜之”,“道之尊,德之贵”,道之所以尊恰恰就在于它“常自然”,道的自然是一切自然的根本,是一切自然所能自然的根据。
按照老子的理解,天下一切物存在之前就有道。我最近想要把《老子》第42章这一段话解释一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句话什么意思?我的问题是道生一之前道如何,道生一以后道如何?一生二以后,二是什么?生了二以后原来一在何处?二生三,三是什么?“二生三”,按照现在的解释变成了两个一结合生出来一个“第三者”。按照过去的一种解释,“道生一”之后道不再是道而变成一了,“一生二”以后一分为二,一不在了,“二生三”以后,原来所谓的“二”发生了变化。我反对这种解释。“道生一”之前道是道,“道生一”之后道仍然是道,前无余,后不缺。道在生一之前无余,道在生一之后不缺。“一生二”,一还是一,有一个新一加旧一为二;“二生三”,一是一,二是二,不管是从一还是从二再生一个为三,一还是一,二还是二,因此而有三,以此类推。如果说道生一了以后道不在了,然后一变成二,二变成三,三变成万物,万物忽然毁灭了,万劫不复了,那就太可怕了。这种解释,它的最大的不合理之处就在这里。
之所以“道之尊,德之贵”,是因为道生养这一切,但它没有想通过这个去达到什么目的。不要以为“自然”这个词在《老子》一书中一共出现了5次,在这5次之外就没有自然。我认为《老子》一书中有7个核心观念:道、德、自然、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虚静、柔顺。所以我们根据这7个核心观念来分析:第1章讲“道”,第2章讲“自然”,第3章讲“无为”,第4章讲“道”,第5章讲“自然”。不是我说第2章讲“自然”,第5章讲“自然”,而是王弼在解释第2章、第5章的时候,用的就是“自然”。第2章有“无为”,没有“自然”,“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不要以为有“无为”就是讲“无为”,因为“处无为之事”之后还有“行不言之教”,还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为而不恃”是无为吗?王弼在解释这一章的时候说:“自然已足,为则败也。”第2章虽有“无为”,但讲的不是无为,而是自然,是讲“圣人”也就是最高统治者要“自然”。第5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虽然没有“自然”,但是“天地不仁”就是天地“自然”的表现。儒家讲到天地是个仁爱的化身,道家不这样讲,老子不这样讲。“不仁”不是不做好事,不做仁事,也不是不做事,而是不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仁事去做。在我的一篇文章中就说:“天地不仁,非天地不仁也,不以仁为也。”不是我有意识要去做一个好事。但儒家恰恰是这样理解天地的。那么圣人应当以天地为法,所以“天地不仁”应当是“圣人不仁”的效法对象。什么是“圣人不仁”?第49章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这就是“以百姓为刍狗”。“以百姓为刍狗”的意思就是一视同仁,不区别对待。第37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这里的万物,主要指的是万民,因为前面是侯王,后面对应的是万民。什么是“化而欲作”?“欲”是欲望。“化而欲作”四个字是不通的,这里边有略字。“化而欲作”的意思是:“不能化而欲作”。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如果以这个为治国的法则,万民将会以此为原则,就是所谓的“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为老百姓树立一个榜样。我这里用的方法就是“以老解老”。所以“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就是第22章所讲的“圣人抱一为天下式”。那么“万物将自化”,是百分之百自化吗?可能是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化了,还有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十没有化,他们的欲望进一步兴作。所以“化而欲作”指的是未能化的人,他们的欲望进一步兴作。那么侯王怎么样呢?“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这个“吾”指的就是侯王。不能说把这些没有化的人拉出去斩了,而是“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这才是“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侯王仍然以不变应万变,仍然以对待大多数人的态度对待这些不改变的人,他们这个时候怎么样?“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他们的欲就被镇下去了。“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这就是“圣人不仁”。所以,“圣人不仁”是“圣人”自然。“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这就是侯王的自然,这就是圣人的自然,他本来就应该如此。所以这里边根本不像一些学者所说。他们老是在说道效法万物之自然,然后再说圣人无为,百姓自然,百姓的自然是圣人无为而带来的好的结果,所以我们应当感谢圣人。百姓凭什么要感谢圣人?圣人本来就应该“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圣人本来就应当“抱一为天下式”,圣人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所以,我反复讲:道有道的自然,圣人有圣人的自然,万物有万物的自然,百姓有百姓的自然,都有其自然。不要以为道无为,万物自然,圣人无为,百姓自然,而且这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我反对这种说法,当然你们也可以赞同这种说法,但是你们要知道我的说法是针对这种说法的。
五、自然与无为
第五个问题,自然与无为。其实刚才已经涉及这个问题,因为已经不断地说到自然和无为两个观念的主语的问题,而且这两个观念之间有一定的关系。
我们首先来探讨一下“无为”这样一个词,它是在什么意义上去使用的?《老子》第81章中,排除“不敢为”等这样的说法,纯粹就是“无为”这两个字的连接,一共有13处,我把它全部罗列出来。在这13处“无为”的用法中,我特别强调的是第3章和第63章。两次讲到“为无为”。“无为”严格来说不是两个字,而是三个字。现在很多人都说道家讲“无为”,情况真的是这样吗?虽然“无为”这一观念在《老子》一书中一共出现了13次,“道”出现了76次,“自然”出现了5次,“无为”出现的次数比“自然”多了这么多,但老子哲学的核心是“无为”吗?不是,而是“道”“德”。“道”“德”是第一层面的,如果有“道”“德”不需要讲“自然”,我们丢掉“道”“德”了,我们没有“道”“德”了,我们怎么接近“道”“德”?我们怎么守住“道”“德”?这才有一个“自然”的问题。所以“道”“德”是第一层面,“自然”是第二层面,“无为”是第三层面,老子讲“无为”是为了讲“道”“德”。我后面会再讲到道、德、自然、无为这四个观念之间的内在关系。
我们看“无为”。第一,“无为”不是老子哲学第一等级的问题,因为它是从属于“自然”的,而“自然”是从属于“道”的。第二,“无为”并不是简单地不做事,而是不做不该做的事。第一个字“为”是个动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做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所以它是三个字:“为无为”。这是关于“无为”我要说明的两点。因为我们现在对道家的误解太多了,每个人似乎都可以说我懂道家。我一讲到庄子,学生就给我说庄子是一个不可知论者,庄子是一个宿命论者,这些全都是不实之词。
“无为”在整个道家哲学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我们来看第38章,在我看来,第38章无疑是81章中最重要的一章,它的重要性超过了第1章。我特别看重第38章,我把第38章分成四段。“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这是第一段。上德不德,不德就是自然,不德就是不以德自居,没有有意地去做一件好事,让人们去歌颂。如果我们这样来讲“上德不德”,还不能让人明白的话,就看第二段:“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上德无为”,你表面上看它是无为,它无为吗?但它是“无为而无以为”。“以”是原因、目的、用心,我们现在有一个比较文雅的说法,就是“良有以也”。“良”是很有的意思。上德之人没有做什么,不为什么,没有原因,没有想法,什么都没有。“上德无为而无以为”,这就是自然,本来就这样。我们看,“下德”也是“无为”,但这里的“无为”是明确的,即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做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我明确这个东西不是我的,不能据为己有,问我为什么?因为如果东窗事发,我就会英名扫地,所以是有原因的。“下德无为而有以为”。“有以为”的“以”是明确的,这是狭义的“无为”。“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是无为吗?不是无为,而是自然。“下德无为而有以为”,这个无为是明确的、清楚的,是“有以”的。所以当我们讲“无为”,其实就是在讲: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做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理所当然,不假思索,不加考虑,这叫作“上德不德”,这叫作“上德无为而无以为”,这不是“无为”,这是“自然”。第三句话,上仁是“为之”,上义也是“为之”,这是上仁和上义与上德和下德的区别。上德、下德都是“无为”,而上仁、上义都是“为之”。但是,“上仁为之而无以为”,这就是孟子讲的,“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下面还有三句话:“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我们为什么救孩子?什么都不为,没有原因,没有用心,所以叫“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义之人既会去为,也知道为什么去为。所以,我们再来看,上德、下德都是“无为”,但是前者“无以为”,后者“有以为”;上仁、上义都是“为之”,但是前者“无以为”,后者“有以为”。上德和上仁的区别是一个“无为”,一个“为之”,但相同的都是“无以为”。下德和上义,不同的是一个“无为”,一个“为之”,但相同的都是“有以为”。老子是哲学家,在这里体现得多么明显,这里的逻辑关系多么严谨。“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还有:“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什么叫“攘臂”?就是伸出手。“扔之”,就是逼其就犯。什么是“礼”?“礼”就是规则、准则、秩序。第三段让我们有点儿莫名其妙,因为前面第一段、第二段都没有“道”,只有德、仁、义、礼。但是第三段突然出现“道”,而且还有“故”。“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第一段、第二段没有“道”,第三段怎么忽然有了“道”呢?原来“上德”就是“道”。“上德不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就是自然。下德是“无为而有以为”,“有以为”是有意识地不做不该做的事,所以这是有德。德之上是道。道、德、仁、义一字排开,所以才有了“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没有道了不得不讲德,没有德了不得不讲仁,没有仁了不得不讲义,没有义了不得不讲礼。反过来说,有道何必讲德,有德何必讲仁,有仁何必讲义,有义何必讲礼,有礼何必讲法?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以道治国与以德治国》。我没讲“以法治国”。在中国古代不是只有以德治国和以法治国两种治国模式,而是三种。什么是“以道治国”?王弼在《老子道德经注》第57章说“以正治国”就是“以道治国”。其实,“以道治国”,就是“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就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就是“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当然也涉及第57章:“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这就是“以道治国”。“以德治国”,就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以法治国”,就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
有人说儒家讲仁义,道家反对仁义。我们看第38章:“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首”是什么意思?是“罪魁祸首”之“首”吗?“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是什么意思?从这句话能推导出礼是社会动乱的根源吗?它的整个系统是“道、德、仁、义、礼”,是“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所以才有了“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礼的出现意味着忠信已经淡薄,社会动乱已经开始了,那个“首”是开始的意思,不是罪魁祸首之“首”的意思。我们从第38章中看出的系统是:“道、德、仁、义、礼”,儒家讲仁义,道家认为在仁义之上还有道德,道家并不反对仁义,这是我的基本观点。有的人说第18章是在否定仁义。第18章要结合第38章看。“大道废,有仁义”,是否定仁义吗?还有第19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这一说就说到郭店简本去了。我对郭店简本在第19章的讲法是不认可的。我们不讲“绝圣弃智”,我们就讲“绝仁弃义”。“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如果把仁义当成表面、当成手段,那仁义也是有限的,也不是根本。“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此三者”,是指圣智、仁义、巧利,都是“文”。“故令有所属”,属于什么?属于道、德,从属于道德,回归于道德,以道德为本。不要以为“绝仁弃义”,就是反对仁义。老子反对的是被当成形式、当成手段、当成虚情假意、当成外在的“仁义”。“绝仁弃义”,这四个字真的是我们不能无视的。“故令有所属”之下还有三句话:“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这是以道德为本,而不是以仁义为本。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是自然。“无为而无以为”的上德之人,就是自然之人,也可以说就是有道之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是无为。而无为是从属于自然的,所以“无为而有以为”是下德之人,是无为之人,也是有德之人。上德高于下德,自然高于无为,由下德而上德,由无为而自然,这是一个上达的途径,是人格修养的途径。无为从属于自然,通过无为而抵达自然,通过自然而归道、守道。老子如此之思想逻辑是非常清晰的。
我这里没有讲“德”,最后补充一下。其实我刚才在前面反复说到这句话,“德”是什么?德从属于道。“德”一定是与人相关的概念。万事万物都有道,人不仅有道,人还有德。
《老子》第53章说:“大道甚夷,而人好径。”《齐物论》中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我认为这段话是进入庄子思想世界的门户。如果我们没有这个问题意识,我们永远在庄子思想世界的大门之外,无法进入庄子的思想世界。将此作为一个思路,后来我就想,我们怎么进入老子的思想世界?进入老子思想世界的门户是什么?就是“大道甚夷,而人好径”。这一句话在第53章,因为它不是第53章的首句,过去都不被人所看重,都被人看轻了。我认为这是老子思想的一个触发点,如果没有这八个字,老子不需要写出一部《道德经》来。有一条平坦的大道摆在我们每个人的眼前,但是我们很多人背离大道,想要走一条捷径,老子思想学说的全部出发点,就是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形象地说“道”这个字的本义,鸟走在鸟道上,兽走在兽道上,鱼走在鱼道上,我们人也应当走在人道上,那样才是人。鸟会不会走在兽道上?不会。鸟是要飞的,鸟虽然也在地上走几步,但都是偶然的。但人老想脱离人道。这就是老子要讲的问题。所以万事万物都有道,人也有道,但是每个物都会自觉地守住自己的道,唯独奇奇怪怪的人、自以为是的人、装模作样的人,动不动就要脱离人道。当然我们就人道而言,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父有父道,子有子道,师有师道,生有生道,各行其道。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这是自然的。万事万物都有道,万事万物都自然,所以我们说“自然之道”。如果不自然,那一定背道。我反对“老子的自然无为之道”这样的说法。道只是自然之道,没有无为之道这一说。无为是不做不该做的事,在动物界没有该不该,在人的意义上才有该不该,所以这就是无为。不做不该做的事是德,德是道在人身上的具体落实,所以德一定是对人而言的。一个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们也可以说这个人不人道、没人性,但是我们更会说这个人缺德。什么叫缺德?当我们说一个人缺德的时候,不是说他没做什么事,而是他一定做了什么事。人本应当是“为无为”,不做不应该做的事。所以就有了“自然之道”“无为之德”这样的说法。对于人才有无为的问题,对于人才有德的问题,而德是道在人身上的具体化。“无为”是“自然”的一个特殊区域,是人的问题。所以“无为之德”是对人而言的,“自然之道”是万事万物皆有的,我们只能叫“自然之道”“无为之德”,而不能叫“无为之道”“自然之德”。第一层的概念是道、德,就自然而说明道,就无为而说明德。老子哲学这种立体的网络,这四个核心观念之间这种内在的关系是秩序井然的,是系统的,不是我强加给它的,是我们通过对文本的解读,特别是对第38章的解读所得出的结论。
六、自然的反面
自然的反面是什么?把这个问题讲完,就把老子讲完了。在讲自然之前,老子也讲“自见”“自是”“自伐”“自矜”,这些恰恰就是自然的反面。老子还讲“执”,“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执”这一概念后来被佛教广泛使用,执是固执,执迷不悟,那就是自是,自以为是,作茧自缚。我们经常看到《坛经》以及其他的佛教典籍讲到,很多人求解脱,师父首先会问一个问题:“是谁把你缚了?”自己把自己绑着,你怎么在我这里求解脱呢?我怎么解脱你呢?所以你们经常听到,小和尚问老和尚,老虎脖子上的铃铛,谁可以把它解下来?老和尚说,你应该去找把铃铛系到老虎脖子上的那个人,解铃还须系铃人。自缚、自解、自救,“自性迷即凡夫,自性觉即佛”。你会发现佛教禅宗的很多思想观念和道家老庄是相一致的。
七、自然状态
现在来说一下庄子,我写过一篇有关庄子的论文,题目叫《存在、状态与“自然”——论庄子哲学中的“自然”》。我讲两个问题。庄子关于“自然”的问题是与他的人生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庄子这里,“自然”是一种状态,是一种人的存在状态,是一种人的精神状态,也是一种人的情感状态。
我们来看这一段话,出自《庄子·外篇·缮性》:“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这一段很重要的话,它不是出自《庄子·内篇》,它出自《庄子·外篇》。这是“自然”两个字第一次很重要的出场:“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然后在这讲的是自然是怎么遭到破坏的。我曾经给我的学生提出一个问题,让他们去思考:庄子讲自然状态,霍布斯、卢梭也讲自然状态,有何不同?卢梭讲自然状态的破坏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庄子是怎么讲自然状态遭到破坏的?这里边的问题太多了,你们可以去思考。在《庄子》里面,自然状态是什么?“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这是很重要的一句话,这是一种“淡漠”的状态,精神也是“淡漠”的。《庄子·外篇·天地》中还有一句话,我很欣赏这句话:“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什么是标枝?就是死树干,就是老子所讲到的“太上,下知有之”,死树干不是灯塔,不是旗帜,不是指路明灯。注意下面四句话:“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由这四句话你去领会“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儒家讲仁义忠信,而至德之世没有别的东西,有的只是行为本身的正当性,人与人相亲相爱,却不知道什么是仁,每个人待人实实在在,却不知道什么是忠,每个人的行为都很正当,却不知道什么是信,这是自然。那么,这样一种自然状态是怎么遭到破坏的?这种自然状态现在有没有可能恢复?庄子哲学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多思考的空间。
这种存在状态更为重要的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除了精神状态之外,还有一种情感的状态。《庄子·内篇·德充符》讲到了关于“有情无情”的问题:“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注意,给大家提示一下,“吾所谓无情”不能说“我所谓无情”,这里用的是“吾”而不是“我”。“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不能接受:“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那么,作为一种情感的自然,表面上是无情,但此“无情”,不是无一切情,而是“无物情”。
我们再谈一下“真”。《庄子·杂篇·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真”与“自然”是相关联的。“故圣人法天贵真”。“法天贵真”,这四个字多么值得我们掂量。真情感是内在心理的真实感受,也是其不加造作的自然感受。强与真,一是勉强,一是真实;一是造作,一是自然。真者,无伪、无为,故其天然、自然,“圣人法天贵真”,正因为其“自然”。庄子关于“自然”之论是与他的人生论联系在一起的。在庄子哲学中,自然是一种状态,是一种社会状态,是一种人的存在状态,是一种精神状态,也是一种真与美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