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紧扣《论语》,把握孔子的思想性格
作者:徐复观
来源:《向孔子的思想性格回归——为纪念一九七九年孔子诞辰而作》,《徐复观全集》之《儒家思想与现代社会》第238-240页  2025-04-15

徐复观(1903-1982),湖北浠水人,新儒家学派的大家之一

儒家是中国文化的主流,孔子是由古代文化的集大成而奠定儒学的基础,《论语》是研究孔子的最可信的材料,这是得到许多人所共许的。但现代谈中国哲学史的人,几乎没有人能从正面谈孔子的哲学,更没有人能从《论语》谈孔子的哲学。虽然这些先生们,不像方东美先生样,公开贬斥《论语》,但心里并瞧不起《论语》。认为里面形而上的意味太少,不够“哲学”。要谈古代儒家哲学,只好从战国中期前后成立的《易传》下手;因为《易传》中有的地方开始以阴阳谈天道,并且提出了“形而上之谓道”的道,这个道才勉强有哲学的意味。但不仅《论语》中没有阴阳的名词,并且也不能由《论语》中推演出以“一阴一阳之谓道”来讲孔子仁义之道的脉络。《易传》中大概引有三十条左右的“子曰”,除了一条在疑似之间外,都不曾沾上阴阳观念,并且都是以道德判断行为,以行为解释吉凶祸福。这分明是把由神秘与经验两相结合而成的《易》,特将经验的一面彰显出来,示人类行为以准则,这是由宗教落实到人文的显例。所以从宋儒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起(汉儒盛宏以阴阳言天道,但都是来自阴阳家与儒家的结合,而不是出于《易传》。以《易传》中的阴阳言天道,实始于宋儒。——原注)到熊师十力的《新唯识论》止,凡是以阴阳的间架所讲的一套形而上学,有学术史的意义,但与孔子思想的性格是无关的。有的也从《中庸》讲儒家哲学,因为上篇(《中庸》应分为上下两篇,具见于拙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103-109页。——原注)有“天命之谓性”的“天命”,下篇有“诚者天之道也”的“天道”,可以说是有哲学意味可讲的。但《中庸》的思想脉络,是由上向下落的脉络,是由“天命之谓性”落在“修道之谓教”的上面,所以上篇是在“忠恕”、在“庸言”“庸行”上立足,而不是天命上立足。下篇是在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上立足,是在“人一能之己百之……”上立足;而不是在“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上立足。一切民族的文化,都从宗教开始,都从天道天命开始;但中国文化的特色,是从天道天命一步一步地下落,落在具体的人的生命、行为之上。

讲中国哲学的先生们,除了根本不了解中国文化,乃至仇视中国文化,有如杨荣国之流,以打胡说为哲学者外,即使非常爱护中国文化,对中国文化用功很勤,所得很精的哲学家,有如熊十力,以及唐君毅先生,却是反其道而行,要从具体生命、行为、层层向上推,推到形而上的天命天道处立足,以为不如此,便立足不稳。没有想到,形而上的东西,一套一套的有如走马灯,在思想中,从来没有稳过。熊、唐两先生对中国文化都有贡献,尤其是唐先生有的地方更为深切。但他们因为把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弄颠倒了,对孔子毕竟隔了一层,所以熊先生很少谈到《论语》,唐先生晚年似乎有回转,在独立以后的新亚研究所开《礼记》《论语》的课;但对《论语》的课,是由他一位学生代授。这都是受了希腊系统哲学的影响。我认为孔子表现在《论语》中的思想性格,合不合希腊系统哲学的格套,完全是不相干的。孔子在人类文化史中的地位,不因其合西方哲学的格套而有所增加,也不因其不合西方哲学的格套而有所减少。今日中国哲学家的主要任务,是要扣紧《论语》,把握住孔子思想的性格,用现代语言把它讲出来,以显现孔子的本来面目,不让许多浮浅不学之徒,把自己的思想行为套进《论语》中去,抱着《论语》来糟蹋《论语》。孔子的本来面貌显出来了,时代对他作何评价,只有一委之于人类自身的命运。

责任编辑:宫英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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