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5乙巳年春节期间,一部国产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哪吒2》”)以精巧的构思、高超的特效和精彩的故事,获得观众高度认可,好评如潮。其票房收入一路高歌猛进,逾越百亿人民币大关,跻身世界电影票房榜前列,不断刷新中国影史纪录,引发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与持续热议。学界也从不同角度对这部电影蕴含的各种传统文化因素开展了热烈探讨。众所周知,儒家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绘就了中国人精神生命的底色。从孔子的“知仁勇”三达德,到孟子的“仁义礼智”四端说,再到董仲舒的“仁义礼智信”五常论,早期儒家完成了儒学核心道德的系统构建,传之后世,影响至今。儒家“五常”是“华夏民族文化认同的主要伦理道德规范和核心价值观”[黄小珊、赵金科:《儒家“五常”的历史价值及时代意蕴》,《攀登(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构成了中国人的价值标准。我们细究《哪吒2》,其各种人物角色的言行设计与形象塑造都不同程度地蕴含着儒家的“五常”思想,涌动着绵长的儒家精神血脉。
《哪吒之魔童闹海》宣传海报
一、《哪吒2》所含儒家之“仁”
“仁”居儒家“五常”之首,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范畴。其主旨是“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即与人为善,用心爱人;主张“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中庸》),即爱自亲始,尊亲为大;提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即推己及人,泛爱众人。儒家之“仁”大致包括:本于孝悌的亲亲之仁、推己及人的泛爱之仁、爱人者得爱的互爱之仁、心怀恻隐的底限之仁、博施济众的天下之仁、忍辱负重的宽厚之仁、杀身成仁的道义之仁、刚毅木讷的气象之仁、自爱自尊的独善之仁、称霸不以兵车的德治之仁、乐山好静的不忧之仁等。
上述这些儒家之仁在《哪吒2》中也有所反映,现列举于下:一是本于孝悌的亲亲之仁。哪吒对父母兄长的孺慕之情、敖光与敖丙之间的父子情深、申小豹对哥哥申公豹的敬爱顺从,无不体现了儒家推崇的孝悌之仁,这也是《哪吒2》能够打动亿万观众心灵、收获国人好评、夺取票房冠军、屡屡刷新影史纪录的重要原因。二是推己及人的泛爱之仁。哪吒父亲李靖既爱子如命,又爱民如子,心系陈塘关百姓安危,是一个具有泛爱众人、兼善天下精神的典型儒者形象。他竭力护卫陈塘关、为民求药、维护申公豹声誉、收留海夜叉等仁善之举,即为其证。三是爱人者得爱的互爱之仁。儒家认为“爱人者人恒爱之”(《孟子·离娄下》),哪吒守护陈塘关百姓的安全,赢得乡亲们的尊敬,为了表示感谢,陈塘关百姓协力共制藕粉,帮助哪吒重塑肉身,这是哪吒和陈塘关百姓互爱之仁的真实体现。四是心怀恻隐的底限之仁。申公豹一心向往成神化仙,先是甘做无量仙翁的爪牙,为虎作伥,后又助为敖丙复仇的龙族围困陈塘关;但当被李靖推己及人的仁爱精神感动后,他为被围困的陈塘关百姓网开一面,协助采购药材,还附赠了一些生活物资,这是申公豹恻隐之心未泯的表现。五是忍辱负重的宽厚之仁。龙族之长敖光顾全大局,接受招安以全族裔,为族群存续而隐忍千年。敖光形象的塑造也比较契合儒家宽厚仁者的理想标准。
二、《哪吒2》所含儒家之“义”
“义”居儒家“五常”之亚,也是儒家思想的重要范畴,主要指基于某种道德规则的情感理性与适宜程度,所谓君子“义之与比”(《论语·里仁》)、“义者宜也”(《中庸》)。儒家之义大致包括中和合礼的适宜之义、慷慨相助的友善之义、反抗恶势力的正气之义、居仁由义的道德之义、心存羞恶的底限之义等。
《哪吒2》中发生在哪吒与敖丙之间真挚的友情故事、众人反抗邪恶伸张正义的情节,都蕴含了儒家的义论思想。一是慷慨相助的友善之义。敖丙冒着形神俱灭的风险保护正在重塑肉身的哪吒,致使肉身消散;哪吒面对父母疑似被杀及陈塘关被毁的血海深仇,第一时间不是复仇,而是强忍悲痛,想方设法为敖丙重塑肉身。这都是儒家以义为原则处理朋友关系的具象化呈现。二是反抗恶势力的正气之义。在西海、北海、南海三龙王率海底众妖突袭结界、倾覆陈塘关之际,在无量仙翁大举出兵、消灭被陷害的龙族时,哪吒不计前嫌,和敖丙共御外敌,拼死解救龙族。面对无量仙翁的升仙诱惑,哪吒舍利取义,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誓与其斗争到底,哪吒此种对正义的坚守令人感佩。三是心存羞恶的底限之义。申公豹发现无量仙翁背后的阴谋,明白事情真相,其心理天平逐渐偏向正义一方,勇敢地揭露无量仙翁的虚伪面目,羞于与之为伍,这是申公豹对正义底限的坚守。以上皆是儒家之义在影片中的具体呈现。儒家主张遵义而行,反对不义而富且贵、有勇无义等行为,认为多行不义必自毙。在影片塑造的反派角色中,西海、北海、南海三位龙王为了重获自由的一己之私,勾结无量仙翁,将陈塘关一城百姓屠灭殆尽,并嫁祸给兄长敖光。而无量仙翁表面和善,背地使坏,以镇妖为名,力图一举消灭龙族与哪吒等异己力量,还残忍地欲将困于天元鼎中的众妖炼化为仙丹。但最终天元鼎被哪吒和敖丙以及其他受困者合力冲破,无量仙翁和三龙王损兵折将,惨败而归。对三龙王和无量仙翁的不义之举,剧中及剧末彩蛋以幽默的手法讥刺南海龙王蠢笨、无量仙翁作茧自缚。《哪吒2》对不义一方的讥讽正与儒家之义相合。
西海龙王敖闰
三、《哪吒2》所含儒家之“礼”
“礼”既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范畴,也是中华传统礼乐文化的渊薮。其主旨是以合适的方式尊敬他人,即礼主敬让,敬之有道,所谓“礼者,敬而已矣”(《孝经》),“让,礼之主也”(《左传·襄公十三年》),“仁者必敬人。敬人有道”(《荀子·臣道》)。儒家之礼大致包括自卑尊人的敬人之礼、以和为贵的致用之礼、人而有仁的爱人之礼、敬人者人恒敬之的回报之礼、胸怀辞让之心的底限之礼等。
《哪吒2》对各种角色的塑造融入了中华传统礼仪文化,从不同层面展示了儒家之礼的底色。一是自卑尊人的敬人之礼。儒家自卑尊人、敬人有道、著诚去伪的精神是中华传统礼学的精华,这一精神在剧中有鲜明的体现。敖丙温润如玉,彬彬有礼,他向雕刻其肉身的飞天猪行礼道谢,称之为“猪兄”;即使在对敌之时,也不忘向对方说声“出招吧”“得罪”等礼仪辞令。东海龙王敖光的角色塑造也透露出一份敦厚有礼的君子气象,在面对结巴的申公豹时,他不仅耐心倾听,还用鼓励之语给予对方以肯定和尊重。其他人物,如申正道断臂后仍不忘整肃衣冠,以残躯行宗门之礼;申公豹挥鞭阻拦无量仙翁时,道声“别来无恙”。敖光父子和申正道父子都将传统社会中儒家礼敬他人的思想演绎得淋漓尽致。就连大反派无量仙翁在很多场合也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与君子无异。当后来我们发现他背后的阴谋诡计和邪恶自私后,才认识到他的伪君子面貌,这也是儒家所讨厌的“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孟子·尽心下》)的“乡原”之流。近代有学者曾指出:“二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哪吒2》塑造的各种角色在日常公私生活中也体现出儒家以礼待人的精神,这是儒家文化中自卑尊人、礼敬于人思想折射到影视作品的结果,这种礼敬思想至今仍流淌在国人的文化血脉中,涌动不息。二是人而有仁的爱人之礼。哪吒在玉虚宫当众小便,被嘲外貌时怒拆玉虚宫殿柱。其随性放纵、暴躁易怒的性格虽与儒家提倡的彬彬有礼的君子形象格格不入,但他挺身而出庇佑陈塘关百姓、为妖族的悲惨境遇发声、勇于反抗仙界不公、倾力捍卫世间道义、对抗邪恶势力、帮助困境中的人们争取生存与自由的权利。哪吒看似无礼,却践行了真正的大礼,套用老子“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老子·第三十八章》)之语,他所行实际上是“上礼不礼,是以有礼”的更高境界之礼。我们亦可作如是观:敖丙展现的是礼之形,举手投足皆合节度,即儒家讲的“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论语·颜渊》);而哪吒展现的是礼之神,以博施济众之大仁诠释大礼。凡此种种儒家之礼敬思想,如镶嵌在角色性格中的道德片羽,让今人在观影中沉浸于中华传统礼乐文化的魅力中。
四、《哪吒2》所含儒家之“智”
“智”(知)是儒家思想的重要范畴,也是儒家“五常”中一个非常独特的道德化存在,其主旨是知人。依现代人理解,智更多属于一种认知,即“格物致知”或“道问学”意义上的理智,但早期儒家将之道德化,与“仁勇”诸德齐观。如孔子将知与仁、勇并论,视作君子“三达德”之一,后儒继承并发展为“四德”论和“五常”论,都带有明显的道德修养色彩和德智互融特征,这与古希腊的“美德即知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儒家之智的内容非常丰富,大致包括:冷静果敢之智、从容中道之智、经权达变之智、明辨是非之智、格物致知之智、通情达理之智、权衡利害之智、知礼知言之智、乐天知命之智、鉴往知来之智、见微知著之智、知道他人之智、知道自己之智、为人所知之智等。
《哪吒2》中很多角色在面对复杂局势时,展现了个人洞悉事理的小智和团队集思广益的大智,某种程度上带有儒家之智的底色。举其要者:其一,冷静果敢之智。在剧中,申公豹虽然是一个在正邪之间不断转换的角色,但他冷静理智的果断行动和深明大义、正道而行的大局观令人印象深刻:一是当玉液琼浆成为救治敖丙的关键时,他否定武力强夺,而是巧借升仙考核正途获取资源;二是在家族深仇待报之际,他克制情绪,精准锁定嫁祸哪吒、屠杀族人的真凶;三是在陈塘关血战突围无望时,他果断以石化计策保全李靖夫妇性命。这种冷静分析展现了申公豹深明大义的大智慧与大局观。其二,从容中道之智。在被无量仙翁质问海妖诸事时,鉴于双方掌握信息不对称和不知对方虚实,敖光先以认罪为饵,借“敖丙是否存活”的悲情反问,既向天界表示忠心,又向来者刺探虚实。面对各种真伪信息,他尽量去伪存真,保全太子敖丙和整个龙族,或进或退,周旋于不同势力之间,展现出进退从容、中道而行的智慧。其三,经权达变之智。哪吒和敖丙在对抗三海龙王时,将水雾障眼法与变身奇袭相结合,用假暗号让北海龙王和南海龙王自乱阵脚。在和无量仙翁决战时,二人则利用灵珠与魔丸结合的神力,抵抗强敌,最终击败邪恶,使正义得以伸张。相比之下,南海龙王却因对不上假暗号而陷入自我怀疑的尴尬中。智愚对照,形成绝妙反差,既推动了剧情进展,又展现了电影的幽默,也引来现场观众的阵阵笑声。
申公豹
五、《哪吒2》所含儒家之“信”
“信”虽居儒家“五常”之末,却具有压舱石的效能。其主旨是为人诚实,言而有信,遵守承诺,在上治民和与朋友相处时尤要如此,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论语·为政》),“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论语·学而》),“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论语·宪问》)。儒家之信大致包括言行忠信的挚友之信、情急危难之下的盟友之信、民无信不立的治政之信、修身养性的修养之信等。
《哪吒2》对各种人物关系的处理和故事情节的设计,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儒家之信。一是言行忠信的挚友之信。哪吒与敖丙分别由魔丸、灵珠投胎转世而来,机缘巧合,成为挚友。因为申公豹和西海、北海及南海龙王的干扰,敖丙重塑肉身失败,哪吒许诺一定找到玉液琼浆,帮助好友再塑肉身。为了不被玉虚宫发现哪吒的魔丸身份,敖丙借哪吒之体,哪吒借敖丙之魂,两人相互协作,斗智斗勇,克服困难,最终通过升仙考核,拿到了玉液琼浆,实现了敖丙肉身的重塑,这是二人通力合作、互相信任的结果。二是情急危难之下的盟友之信。龙族、海妖和哪吒全家被无量仙翁封印在天元鼎中,濒临死亡边缘。眼看不少受困者内力耗尽,变为丹丸,哪吒等人说服大家,放下前嫌,结成同盟,运用集体的力量,冲破邪恶势力的围困。盟友的信任和正义必胜的信念转化为哪吒打破宿命枷锁、反抗腐恶势力的动力,他和敖丙一起率东海龙族、海底众妖冲破天元鼎,战胜了邪恶。敖光信任申公豹,将看守陈塘关的重任托付给他。申公豹临危受命,面对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三海龙王,誓与对方决一死战,此举既是他的自我救赎与反抗,更是他坚守盟友嘱托、诚信待人的集中体现。当然,影片某些情节也表现了盲信的代价,如申正道对玉虚宫的愚信,其面对玉虚宫捕妖队的步步进逼,放弃反抗,任玉虚宫随意摆布,甚至自断一臂。申正道对玉虚宫的崇信剥离了信任关系中至关重要的自主理性,其看似崇高的牺牲,实则是对权威的盲目崇拜,让信任异化成精神枷锁,让抗争者沦为待宰羔羊,最终导致门徒集体被俘的惨剧。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印证了儒家所说的“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论语·阳货》),如果只是一味追求诚信而忽视学习,就可能会被人利用,甚至给自己带来危害。申正道的故事告诉我们,信任是一种美德,它既可以是推动人与人之间合作与担当的正面力量,也可能因盲目跟随而走向反面。儒家主张“谨而信”,信要以义为第一原则,所谓“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论语·学而》),“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孟子·离娄下》)。也就是说,真正的“信”应建立在理性认知与责任担当之上,而非盲从和崇拜。综而言之,《哪吒2》从不同角度印证了儒家信论中“言而有信”“惟义所在”的思想精义,为现代人建立正确的信任观、正确处理人际关系提供了有益的镜鉴。
结语
《哪吒2》以中国古典神话为叙事蓝本,巧妙地将儒家“五常”编织进故事的脉络中,通过颠覆性重构与艺术化表达,在当代银幕上实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它的文化意义在于以艺术创新激活了传统道德伦理的现代潜能,其引发的文化共鸣更进一步印证了儒家思想的普适性。在全球文化互渗、世界秩序重构的当代语境下,这种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基因的创新性表达,既是中国动画电影立足本土、对话世界的底气所在,又是对西方个人主义叙事的有力回应,更是中外文明充分交流、合理互鉴的一种见证。《哪吒2》使文化交流突破了单向输出的传统范式,演变为多维度、多向度的文化互鉴。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吴兢:《贞观政要》卷一)我们今人所熟知的神童哪吒,追溯其源,本是佛教毗沙门天王的第三子,后来被道教附会为灵珠子转世,并被安排成李靖之子。李靖是唐初智勇双全、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勋,因其功勋被后世追封为“辅世灵佑忠烈威显王”。毗沙门天王的形象传入中国后,于宋元时期逐渐与李靖融合,被神化为“托塔李天王”,哪吒由此也成为“哪吒三太子”。而明代小说《封神演义》《西游记》进一步强化了哪吒的这一形象设定,成为我们今天所熟知的哪吒。“哪吒三太子”是中外文化交流的产物,其中国化过程则反映了中国历史上儒释道三家文化的深度交融。在中外文明交流互鉴空前高涨的时代背景下,今人如何以史为鉴,不忘根本,面向未来,探索更多有效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途径,推动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我们在探讨《哪吒2》所含儒家思想之余更应该多加思考的事情。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像》之“李靖”
(作者系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秦汉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