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以来,历代将儒学经典刊为碑石,立于太学,蔚为传统,形成源流远长的石经系列。但在明之前尚少镌于名山之例,明代中叶开始在泰山数有镌刻,所刊有《诗经》《大学》《孝经》《孟子》等,其举动背后则蕴藏了复杂的教派、学派、伦理、党派之争。
一、佛儒争胜下的《诗经》镌刻
泰山经石峪有北齐镌刻《金刚经》,沉寂千年(仅宋人偶有涉及),自明中叶开始进入文人视野。文士在惊叹高僧大德卓绝功业的同时,联想到泰山“为古圣贤登临喻道之处”,却绝少儒经镌石,因之产生了争胜的设想。于是利用经石峪这一梵呗经台,陆续展开儒家经典的刊刻。目前所知最早者为峪北石台之《诗经》:
于皇时周!陟其高山,堕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其下有跋:泰山之麓,平石纵横数十丈,刻佛家语,呼为经石。余乃书《诗·般》一章刻之。按《虞书·舜典》:“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五月至于南岳,八月至于西岳,十有一月至于北岳。”《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峦,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其至于南、于西、于北,其时皆如《舜典》。则谓是诗为登岱而颂无不可,而刻之于此固无不宜,则夫经石之名,其有称也夫。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此石所刻诗句,出自《诗经·周颂·般》。前人多认为诗系周王出巡所作。《诗经》毛传言:“乔岳,岱宗也。”汉班固《白虎通义》卷五《封禅》载:“《诗》云‘于皇明(一作时)周,陟其高山’,言周太平封泰山也。又曰‘堕山乔岳,允犹翕河’,言望祭山川,百神来归也。”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以为此系“武王巡守祀岳渎”诗 。镌刻者在跋中认同此点,其列举《虞书·舜典》《礼记·王制》关于巡狩四岳之制度后,指出:“则谓是诗为登岱而颂无不可,而刻之于此固无不宜。”
这一说法也得后世呼应,清初钱肃润《泰山诗选自序》称:“有客问余曰:‘泰山诗起于何代?倡自何人?’余应之曰:‘黄帝会群臣于泰山,作青角之音,未有诗。有虞氏东巡至岱宗,群臣歌卿云,卿云,言泰山云也。《卿云歌》,意者其泰山诗乎?’客曰:‘子姑言其有据者。’余对曰:‘《周颂》有之,“于皇时周,陟其高山,堕山乔岳,允犹翕河”,班固引为周太平封泰山诗,此泰山诗之首也。’”与经石峪诗刻跋意暗合无间。
《诗经·周颂·般》未题书者之名,后世多推为明人汪坦所为。乾隆《泰安县志》称:“其佛经左有周诗《般颂》一章,较佛经字略小,跋末‘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无朝代名氏,或亦与佛经并垂,故不书名之意。然汪玉《文论》为子坦书,题识‘嘉靖壬戌仲秋朔勒’,前后相距数日,且二刻俱楷书,端严如出一手,传《般颂》亦为坦书,想当然矣。”所论之汪坦(1508—1576 年),字仲安,号识环,浙江鄞县(今宁波鄞州区)人。生活时代在嘉靖后期至万历初。方志本传称:“都宪玉之子也。结发嗜学。妇翁闻庄简渊在天曹,坦以国子生谒选,深自引避,未尝轻践其门。庄简贻之竿牍,报书率言国家休戚大计,无一语及儿女寒暄,其端介如此。读书多所研究,中年任宪端,官卫经历,奔走南北,虽簿书鞅掌,未尝一日废书,故所蓄益深,所发益肆,晚于大雷山半结为书屋,日夕吟讽其中,以自取适焉。”嘉靖三十八年(1559)前后,汪坦任山东布政司经历(此官名见于《泰山搜玉集》之题衔)。四十年山东巡抚朱衡重修泰安东岳庙,委汪坦经理其工。汪坦《亡室闻氏墓志铭》中云:“岁壬戌(嘉靖四十一年,1562),余自济南来泰安,监葺岱祠。”自此驻节泰安近五年之久。《别泰山拟唐李太白六首》序云:“余留泰山,前后几五载。”诗云:“自我来泰山,于今忽五年。每登日观峰,并坐肩吾轩。”其间遍历泰山,诗文甚富。
汪坦于“嘉靖壬戌岁仲秋朔日”,在峪中书刻其父汪玉所著《文论》,与此《诗·般》年月相同,笔迹相近,故后人推定两刻同出一手。又岱顶德星岩(即宋真宗摩崖处)有嘉靖四十一年十月汪坦题记:“东安邵鸣岐、昌黎齐宗文、□□坦同登泰山绝顶。……相与论‘无方无体’……若夷之清,尹之任、惠之和,□□□□□也。又相与诵‘登东山小鲁’之章,歌‘于皇时周’之诗,啜茗振衣,飘飘而来下。”不仅援引《周易》(“无方无体”)、《孟子》(论伯夷、伊尹、柳下惠及“孔子登东山而小鲁”),还特别标出“于皇时周”之句,更可印证经石峪《诗》刻为其所为。据此,知刻石题识之壬戌,当为明嘉靖四十一年。
汪坦其人为坚定之儒学信徒,来岱之后,对泰山之上充斥封禅之迹与佛老、玉女之祀大表不满 ,认为黩礼不经,遂萌改刻历代碑石之志。据所作《登岱记》云:“余以己未岁(1559)八月二十一日至泰安州,九月九日登岱……得律诗一十二首,镌石置会真宫。奉左方伯镇山朱公(衡)命,观新镌‘朝阳洞’大字,余乃书‘岱宗’二大字,不敢自居,假镇山公,镌东岳庙后石崖,以岱颠宜有此二字。其崖壁立若屏障,左为唐玄宗镌《纪泰山铭》,盍磨去,以《禹贡》一篇,大书深镌之。右镌唐苏颋文,近为林焞磨去,镌‘忠孝节廉’四大字,当亟磨去,镌《易大传》,《易》有‘太极’一章,与《禹贡》奎联璧暎,而天生巨崖于岱颠,为不虚矣。颠有巨碑无文,相传为秦始皇立,盍大书‘孔子小天下’五字镌之。”清叶昌炽《语石》尝论明人改刻旧碑云:“大抵皆科目中人,空腹高心,以卫道自命,遇二氏之碑辄毁之,此又碑之一小厄也。”其实汪坦改刻的范围,已不限于“二氏”,连历代帝王的封禅巨制,也尽括其内,以期使泰山石刻完全儒学化。汪坦不仅有计划,而且有行动,铲磨宋真宗摩崖即为一证。在佛家经石之名不可撼动的情况下,以此《诗经》镌刻,来彰明泰山儒学之源可遥溯三代圣王,在文脉上远早于后传入之释家。并暗中替换主旨,存峪名而易实。也即其跋中所言:“则夫经之名,其有称也。”汪坦此举,肇开经石峪一地佛道争胜之局,后世大量儒学题识的出现都是受其启发。
二、学派纷争下的《大学》镌刻
关于经石峪《大学》之刻,屡见明人记录。池显方记云:“峪石坦似虎丘,而腹记一部《金刚经》,因恒啮水,遂忘其半。近又令记《大学》章,而腹纷然矣。”郑汝璧《睹记》云:“山乏泉,惟曝经峡白石晶莹,刻《金刚经》甚精,水过之清浅可玩,乃有镌《大学》于傍者,措大笔矣!”王思任《泰山记》曰:“仍观石经峪,盘似虎丘,大有流趣,乃元人书佛经,一派活泉铺过,而明人遂刻《大学》一章以敌之。”由于《大学》之刻久佚不传 ,造成其年代、镌人、版本等议“纷疑腾”(清魏源《岱山经石峪歌》中句)。
先考《大学》镌人,嘉靖《泰山志》(二十三年编撰,三十四年付刊)述经石峪只字未提《大学》,至隆庆六年(1572)万恭所镌《高山流水亭石壁记》中始明言:“近有好奇者,则刻《大学》于上端以胜之。”则其镌刻在嘉靖末至隆庆初。因此镌人在泰山生活时间应在此时段。而镌刻大型摩崖(百九十六字)非寻常题名可比,其人还应具有相当之身份或势力。符合上述两个条件之人,首属上节所考《诗经》镌者汪坦。除了汪坦有改刻泰山碑石之主张,同时还是较早关注经石峪者,在峪所镌《诗般》《文论》都是以尊儒崇经为职志。出于同一考虑,其在《金刚经》之首加刻《大学》,与内典争胜,实亦顺理成章。清人麟庆《鸿雪因缘图记》之《石峪拓经》中云:“石上有前明汪姓所刻‘大学圣经’一章,字既不佳,义更无取,真不免为山灵所笑耳。”此后如王猩酋《曲阜泰山济南游记》云:“明人汪某刻《大学》圣经一章于其上,意在压制之。”都将刊刻《大学》之人指为汪坦。
历史上《大学》有古本、今本之分,经石峪所刻又为何种系统呢?自宋儒朱熹析《礼记》之《大学》章,并“移文补传”,将之分解为“经”与“传”,是为“今本”;至明王守仁质疑朱熹之分,倡复《礼记》原文,称为“古本”。自此《大学》版本成一大经学公案。《山东泰山经石峪摩崖刻经及周边题刻的考察》一文最早提出经石峪《大学》版本归属疑问:“究竟刻文是朱熹的《今本大学》,还是王阳明的《古本大学》,仍待考。
这一疑问,今在清人唐焕《游泰山记》中寻得确证:
归途纡道经石峪,石坪夷旷,泉瀑敷流。石刻北齐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上有明人刻《大学》百九十六言。仲冕素业古本《大学》,进而问曰:“《大学》节邪?抑残缺邪?”余慨然曰:“此宋儒所谓经也,格致补传,与古本专责诚意者异。
根据唐焕这一记录,可以明确获知:泰山经石峪所刻《大学》,其版本系宋人朱熹订本,而且所刻只是“经”的部分。唐焕(号石岭)为古本《大学》崇信者,所谓“唐石岭先生宗古本《大学》,不改易字句,作为诠注,以诚意为主,深得一贯之指”。故其子仲冕少年所“素业”之《大学》为古本,当其过经石峪,见所镌之文与向读不同,为之疑惑不解,从而引发唐焕对于今古本之异及“格致”“诚意”的一段议论。唐焕系经学专家,尝“注《今文尚书》《古本大学》”,其对于《大学》刻石版本的认定,应该是相当可信的。
唐焕这一记述,还可在明人的记录中得到印证。王在晋《东巡泰山记》云:“有镌圣经首章,与《金刚经》并列者。” 明确指出所镌为“圣经首章”,与唐说镌字为《大学》之“经”不谋而合。又张岱《岱志》云“傍有儒者刻《大学》圣经一章敌之”,亦言所镌系“一章”而非“全璧”。有此三证,经石峪所镌《大学》版本为“今本”,足可定谳。
另外最早提到《大学》摩崖的万恭,其人与《大学》文本颇有因缘。万历十五年(1587)前后,恭称自深山掘出后唐明宗长兴二年(931)刻本《大学》,详记于所撰《格物致知原传说》中。万恭此处虽未涉及经石峪《大学》,但其一再强调长兴古刻《大学》之特异:“余故长兴本表而出之,以尊朱也,亦定今新说者之纷纷也。”而所撰《高山流水亭石壁记》中,则对峪刻《大学》特点无一语道及,足见此处所刻仅为一习见版本(今本)。如系古本或别本,万恭不可能不加说明。
明人在经石峪镌刻《大学》之用意,传统的说法是“辟佛尊儒”。所谓“后好事者复刻圣经,以厌其胜”,“睹《大学》之篇,而磨崖石经失其文”,“刻《大学》圣经一章于其上,意在压制之”。但若联系所镌《大学》版本,则让人产生深度思考,有研究者指出:
“汪玉题二典三谟之文刻文”,由汪玉撰文,其子汪坦所书,其孙礼约模勒上石。此文与一般游山题刻大异其趣,是一篇承接宋明理学传统,论‘文’、‘道’与‘文气’的文章,类似今日的文学批评。但将这样一篇具有批评性质的文章镌刻于经石峪,用意何在?汪玉在嘉靖年间任山东提刑按察司,在宸濠之乱期间,任湖广兵备按察司副使,为王阳明下属。在《书汪汝成格物卷》中有王阳明与汪玉论辩朱熹“格物致知”之说的记述,汪玉对阳明学说,先惊后疑,一疑再疑,终至豁然。汪玉是否至终服膺阳明学说,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但值得注意的是,《金刚经》周边几处明代早期的题刻似乎与汪玉刻文的关系密切。《大学》一文为朱、王学说论辩的重点,经石峪的《大学》刻文似乎不是偶然之作。其为何人所刊?刻文是朱熹的《今本大学》,还是王阳明的《古本大学》?……《金刚经》周边几处题刻与明朝中晚期这一政治风波、哲学思潮的关系如何?以上诸问均是日后研究泰山经石峪题刻的参照点 。
研究者提出的这一问题,可联系汪坦家学传承来探索。汪坦之父汪玉(1481—1529),字汝成,号默休,浙江鄞县人。正德进士。由刑部主事累官佥都御史,巡抚顺天。致仕后兴筑书院,聚生徒讲学。汪玉不仅为王守仁僚属,且为学友。守仁《书汪汝成〈格物卷〉》便是与汪玉论道之作:“予于汝成‘格物致知’之说、‘博文约礼’之说、‘博学笃行’之说、‘一贯忠恕’之说,盖不独一论再论,五六论、数十论不止矣。汝成于吾言,始而骇以拂,既而疑焉,又既而大疑焉,又既而稍释焉,而稍喜焉,而又疑焉。最后与予游于玉泉,盖论之连日夜,而始快然以释,油然以喜,冥然以契,不知予言之非汝成也,不知汝成之言非予言也。於戏!若汝成,可谓不苟同于予,亦非苟异于予者矣。卷首汝成之请,盖其时尚有疑于予。今既释然,予可以无言也已。叙其所以而归之。”
阳明与汪玉论之连日夜,虽言使之“快然以释”,实际上未服其心,汪玉最终对阳明学说颇有疑问。据明张邦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汪公玉墓志铭》云:“公与故王公伯安友,意不能尽同,王百方说之,卒不应,其自信不移如此。”故其所撰《四书粹义》一仍朱子,不苟同于阳明。汪坦这一家学渊源,当对镌刻《大学》底本选取有所影响。
通观此一时期之泰山石刻,其中多含有学派之争的痕迹。明代嘉隆万三朝,泰山几乎是阳明学一统天下。嘉靖四十五年(1566),泰州学派重要传人王栋(师事阳明门人王艮)任泰安州学训导,“出所著《古大学解》及《一庵会语》十二卷,命诸士昕夕体验,不数月诸士悦服”。隆庆三年(1569),阳明学传人邹东廓之子邹善为山东提学,重修仰德堂,并于长清县王遇岭建愿学书院,延王学名家张后觉等讲学其中。万历间,泰安名儒李汝桂设育英书院,宣讲心学,时人尊为海岱儒宗。隆庆前后于泰安数刻阳明诗碑 ,正是“心学”高揭泰山的标志。
而在王学大炽之时,也不乏程朱派学者,通过重树朱熹历史地位,对心学加以抵制。如大观峰上闽人林焞所镌“忠孝廉节”摩崖 ,出自朱熹为岳麓书院所题格言。泰安文庙也有《朱夫子格言》之刻。泰山孔子崖还出现了伪造的“朱子题名”。其用意皆是借泰山这一圣区,彰示朱熹在儒学道统中的崇高地位。出现在这一时段的《大学》石刻,其文本选择,便与此学术背景相关联。
三、朝政纷争下的《孟子》镌刻
泰山儒经之镌不仅体现着思想伦理纷争,也联系着朝堂党争。这在经石峪《孟子》题刻中可见一斑。
在经石峪石坪东北石壁上,有明万历六年(1578)“经正”题刻:
孟轲氏云:“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石上之经亦经也,今以圣经反之,故曰“经正”。万历六年三月都御史肥城李邦珍书。
此句语出《孟子·尽心下》。孟子与泰山颇有渊源,《孟子》中有多条论及泰山。宋代以后,泰山学派力挺孟子地位,在岱巅建五贤堂首祀孟子。泰山碑刻中也不乏镌刻孟子语句之例,如十八盘东侧石壁上明人姜学海“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史学迁所题“若登天然”,语出《孟子·尽心上》;孔子庙清人徐宗幹集句联“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宜若登天然”,则出自《孟子·公孙丑上》。或借孟子之言盛赞泰山,亦借泰山以彰孟子。但经石峪此刻却与前不同,背后隐然指向朝堂政争。
“经正”题者李邦珍(1513—1591),字子怀,号同川,肥城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官御史,四十二年巡按福建,四十五年官太仆少卿,隆庆元年(1567)升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改大理寺左少卿,二年巡抚河南,四年升南京右副都御史,旋被劾回籍。在闽御倭为一生高光时刻,时人有《海岳澄清卷》颂之(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李邦珍以抗倭等功,为高拱所重,擢为河南巡抚。高拱旋罢相居乡(河南新郑),与邦珍有密集交往。高拱曾以宋赵孟頫《画马图》相赠,并赋诗《子昂画马图歌赠河南李中丞》一首 ,诗中有“拟将此幅比琼瑶,寄赠佳人云路迢。天阙昔曾窥立仗,霜台今复忆乘轺。手持黄纸临中土,甲兵十万胸中吐。皋夔事业待经邦,韩范威名先震虏。氛浸潜消塞北场,河山坐镇汴封疆”之句,期以经邦济世之勋业。高拱复相后,邦珍在修新郑城、设驿、增兵等事务上,都先与高拱协商请示 ,其在河南取得的一系列政绩,皆与高拱支持析分不开。
隆庆四年(1570),李邦珍擢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提督操江兼管巡江,但尚未到职,即被南京礼科给事中张崇纶劾奏。张崇纶称其“本非通才,偶叨重任,一闻边警,皇遽失措,且交结王府,营营百计,所当罢斥”。虽事由半属虚妄,却得到隆庆帝认同,令吏部议处。在此风波中,高拱对李邦珍加意回护:“看得李邦珍行履即招訾议,李尚智政务即有废弛,本应议罢,但皆年力未衰,似难尽弃,即该给事中张崇纶参论前来,相应酌拟,合候命下将各官调别衙门用。”最后得以“回籍听调”了案。
隆庆六年(1572),高拱被逐出朝,其支持者悉被斥去,史称“高拱之党略尽”。李邦珍被视为拱党,也被执政加以排斥。万历初期,山东抚按多次举荐邦珍。万历元年(1573)正月己丑,山东按臣吴从宪奏荐逸才,列大学士殷士儋及都御史李邦珍等八人,“阁部先皆执奏,于先朝三例有碍,不从命,不为例”。同年五月“甲辰,吏科都给事中刘不息等应诏疏荐人材”。其中列原任都御史李邦珍等五十人,御史吴从宪等荐止三十五人。虽屡被荐举,缘于执政者对高拱党人的严厉封杀,无一例外遭到驳回。
在迍邅失意中,李邦珍有登岱之行,据《李邦珍墓志》载:“公谒泰山,见□耻,望之为回(下缺)。”文字残失,难明其详。但以意推之,当是有感于当政之失宜,庶民不兴,而于经石峪题“经正”。其所引《孟子》字面意为:君子之本分,是让一切事物回到正途上就可以了,而回到正途百姓就会振兴。邦珍并作诠释:石坪所刻《金刚经》也称为“经”,今以儒家正统经典反其意而复之,故称作“经正”。其意旨正如研究者指出“儒家经典在经石峪已赋予‘经’字新的意义,而‘经’作为佛经的意义得以获‘正’,如此,即孟子所言‘君子反[返]经’”。邦珍为朱衡门人,尝为衡刻《道南源委录》,标举孟子“夫道若大路然”之说 。倡儒抑佛固无足异,但此刻则机锋另有所指。
原来,在《孟子》“庶民兴”后,还有“斯无邪慝矣”一句。李邦珍有意省略此句,在“反经”的语境下,隐意则是“时有邪慝”,隐含的应是对当政排斥异己的愤激不满。自高拱被逐,张居正独擅威福。当李邦珍题刻之时,张居正因“夺情”受到士人阶层广泛抨击,而张则对异议者进行严酷打击,并通过禁设书院来钳制社会舆论。本年张居正所作《答棘卿刘小鲁言止创山胜事》中言:“孤近日严禁各处创造书院。”时邦珍于牛山“立书院以倡后学”,称“聚六经群书数百千卷,俾我同志及我子孙讲习其中,以广其学”。而张居正此项举措,与回乡后致力书院讲学之李邦珍势必产生严重冲突。时人言邦珍“与世忤”,或指此类政争。故其借题刻《孟子》“经正”二字,暗讽张居正为“邪慝”,背后暗露弦外之音。
四、伦理纷争下的《孝经》镌刻
同是在明代,《孝经》还被镌刻上泰山舍身崖。明王思任《观泰山记》云:“窥舍身崖,有大人先生以《孝经》作法律,巨书于石。”詹钟玉《游泰山记》云:“度舍身崖,抱杞忧者,旁刻《孝经》一章,且大书‘哀愚’数处以警之。”清孔贞瑄《泰山纪胜》云:“舍身崖奇险……一先正刻经语其旁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仁人之意哉!”邹在衡《舍身崖》云:“谁把孝经劖石岭(原注:崖上有大人先生刻《孝经》以劝人),到死愚人那能省。”
《泰山石刻记》著录《孝经》刻辞及相关题记云:
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父母全而生之,己当全而归之。不登高,不临深。万历癸巳,岱宗主人汪应蛟书。
按“身体发肤”一节出自《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经文及注,“不登高”一节则出《礼记·曲礼上》。汪应蛟将《孝经》刊石泰山,有着独特信仰文化背景。
泰山自秦汉以来,便被视为“主生主死”之山,因之很早便形成在泰山“祈寿”习俗。《元史·孝友传》载:“张本,东昌茌平人。笃孝,事伯父、叔父皆甚谨。伯父尝病,本昼夜不去侧。复载以巾车,步挽诣岱岳祷之。”明嘉靖朝诗人谢榛也有《送吴君搢登岱为亲祈寿》述其风习。这一充满家庭亲情、人伦温馨的礼俗,后来因受到佛教等“舍身”观念的浸染,竟演变成一系列行为过激且愚昧荒唐的“泰山舍身”。
自《法华经》盛行汉地后,渐出现烧身、投身、入水往生之风。宋徽宗于政和六年(1116)所颁《禁僧诱民舍身诏》称:“访闻相州林虑县(今河南林县)、邢州龙冈县(今河北邢台)天平、陵霄二山,高崖之上有舍身台,每岁春月,村民烧香,闻有僧行诱惑,使人舍身者,导以法事,欲悔不能。”后诸山之名不彰,泰山独负“舍身”之辜。元王奕《和徐中丞容斋旧泰山一百四韵贽见》有“投崖匹夫勇” 一句。弘治《泰安州志》卷一《山川》云:“舍身崖:在岳顶东南,峭壁直下约千丈余,四方愚民惑于不经之说,多于此舍身。”明《泰山志》卷一《山川》云:“舍身崖:其北联属日观峰下,余三面崖壁,陡削数百仞,其上平,广半亩许,中有石凸起丈许,岳之奇胜处也。愚民往往舍身投崖,徼轮回之福。”明单父琴《半僧居士遗集》更详言更事:“尝过泰山,闻其内有悬崖插石,下临深谷,不啻万丈,名曰舍身台。四方至者,山僧指点其处,故神其说,谓某处人曾以孝行舍身于此,至诚感神,如履平地。人或以为然,而欲效之。”
明代碧霞信仰大兴后,民间宝卷更为舍身故事推波助澜。在《天仙圣母源留泰山宝卷》中,浓墨重彩写到千花公主(即后之碧霞元君)舍身求法的情节:
说罢来在志心石上,公主合掌当脑,望空祝赞曰:额苍天!我千花则为众生难度,才上泰山苦修,饥吃树叶,渴饮清泉,一十二年,无限苦楚,何时是尽!恋到几时脱身?告罢虚空,闭目噙口,望着涧下一跳,慌了当处神祇,托娘娘尸灵轻轻落地,有二位仙童将尸首埋葬已毕,用木刊成形相,洞中侍奉香火。老母真性归空,坐定九品莲台。回上天宫。
公主舍金身,撇下二仙童。至今留显迹,历代永标名。
这段情节广为流播,如清张奇逢在《禁止舍身碑》中一再述及舍身与元君之联系:“查泰山顶偏东高崖,不知作俑何人,假南朝梁武帝舍身同泰寺之说,立名舍身崖,哄动香客。为游山计,世人不察,误传圣母登仙之处,谓一投崖,可以成仙,可以报亲。”由此引发后世崇信者的效仿。泰山一变而成为阴森恐怖的“自杀之山”。
对此,各级官府多次发布谕令或设置阻隔加以制止。如正统四年(1439)十一月,山东按察副使王裕以四方愚民登山烧香,舍身跳崖,毁伤肢体,秽恶亵渎,有伤和气,奏请令巡按御史、按察司并泰安州官严加禁约,得到允准。成化元年(1465),山东按察使李裕与御史李景贤命泰安州官堵塞舍身崖路径,以防游人投崖轻生。成化时期,吏部尚书尹旻因四方愚民惑于不经之说而轻生,因命有司设置崖篱以阻断 。嘉靖四年(1525),总巡泰山香税东昌通判姚奎 、嘉靖三十二年(1553)总巡香税济南府同知王乾元皆出告示严禁投崖 。万历七年(1579),山东巡抚何起鸣命筑建崖垣,更崖名为“爱身崖”。一些官员还试图从精神层面入手,对流俗“舍身”之说进行匡谬批驳。舍身崖因之成为一处“哀愚”与“警愚”的论台。汪应蛟《孝经》之刻,正是基于这一动因。
汪应蛟(1550—1628),字潜夫,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明万历二年(1574)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历官至兵部尚书。《明史》卷二四一有传。应蛟万历二十一年(1593)前后任山东布政司参政,分守济南道,驻守泰安,故其自称“岱宗主人”。汪氏出守泰山时,正值明朝国运转衰之际,民间秘教的兴起,社会矛盾的激化,都加剧了舍身行为的发生。汪氏“居家究心性命之学,与理学诸君子往还无间”,后人称其“学宗诚敬,不希顿悟,士之游其门者,有庄敬日严之感”,是一清介自守的正统儒家。当此愚行层出屡禁不绝之时,作为“岱宗主人”的汪氏祭出《孝经》,作为抵制陋俗的武器。
汪刻前段选自《孝经》,后段附以《礼记》,前后照应、互为关合。《孝经》之文揭出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是孔子孝理论的一大主旨,唐玄宗注引乐正子春之言释曰:“父母全而生之,己当全而归之,故不敢毁伤。”此即“不辱之孝”。这一理念的前提是:世人皆为父母所生养,人之躯体乃父母之赐予,人们承受着“父母之遗体”,自应百般爱惜,所谓“父母全而生之,死全而归之,可谓孝矣”。因此保护自身免受伤害,乃是“不辱之孝”的率先之义。而《礼记》所言“不登高,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孝子不服暗,不登危,惧辱亲也”(《礼记·曲礼上》),则是对“不辱之孝”的具体行为规范。这种尊重生命、重视生命,并视为一切“孝义”基础的观念,是儒学思想一大精华。而舍身者用毁伤自身肉体来践行“孝道”,从儒者看来已属最大“不孝”。唐韩愈《鄠人对》便言“父母疾,亨药饵,以是为孝,未闻毁肢体者也。苟不伤义,则圣贤先众而为之。是不幸因而且死,则毁伤灭绝之罪有归矣!” 痛斥为父母而毁伤肢体,是深负“害义”之罪,而欲借此邀来生之福,换亲人之寿,不仅有违于伦常,也全背于儒家圣训。汪应蛟援《孝经》此节,从根本上驳斥舍身说的背理、荒谬与不经。
在后世之“舍身论辩”中,汪应蛟所倡《孝经》“不辱之孝”有深远影响。如清初张奇逢《禁止舍身碑》中云:“其吾人之身,父母之身也。古孝子不登高,不临深,惟爱其身,斯爱其亲,奈何以父母之身轻试万仞之下,形神俱丧,而尚得谓之成仙,尚得谓之报亲耶?”即是发挥了汪氏所倡之论。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帝东巡泰山时论舍身崖称:“愚民无知,惑于妄诞之说,以舍身为孝,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故曾子有临深履薄之惧。且父母爱子,惟疾之忧,子既舍身不能奉养父母,是不孝也。此等事处处有之。正宜晓谕严禁,使百姓不为习俗所误!”几与汪论如出一辙。又计东《送钱础日游泰山阙里序》云:“于峰之旁见丰碑屹立,大书《礼》‘为人子,不登高,不临深’数言。予再拜稽首其下,即策杖下山,不复登。”亦可见汪刻感悟人心之深。正因泰山《孝经》寓有辟愚正俗的社会功用,所以明人于崖上针对此碑大书曰:“以《孝经》作法律。”清初儒者孔贞瑄在《泰山纪胜》中也揭出其刻“是仁人之意哉”!
《孝经》石刻民国时犹存。《士龙登泰山记》称:“日观峰前为赊事(舍身)崖,其上有碑数块,其一大书‘凤翔岗’,其一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毁’等《孝经》文。”今存民国老照片,图中碑状,与文献记录切合。据此更知《孝经》碑之毁弃,应是1950年代后之事 。
除了上面所举四例,在其他如《易经》《公羊》《尔雅》等在泰山也有镌刻,清代还出现了朱伦瀚书苏轼刻《五经论碑》(今嵌岱庙汉柏院东壁),兹不俱述。泰山虽与儒家结缘甚久,关系甚密,但缘于封禅大典及佛道信仰的聚光,东封碑石,辉煌穹崖,“老佛之宫,广袤山谷”,儒学为之遮蔽而不彰。入明随着理学、心学代兴,儒者开始进行一系列将泰山“儒山化”运动,制造了如孔子庙、孔子登临处、小天下处、望吴圣迹等神圣标志物。刻镌儒经也是为行动中的重要一环。经过这一番重构,泰山儒家圣山的形象益加彰明。又因当时政争、学争纷纭复杂,更使此类镌刻带上明显的时代色彩,个中寓意值得追索探赜。
(作者系泰山学院泰山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