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不遇赋》是西汉大儒董仲舒晚年退休居家时所作的一篇文学作品。这篇赋在《汉书·艺文志》里没有提到过,被收录在《艺文类聚》和《古文苑》中。董仲舒生活的汉武帝时代,正是汉赋的繁荣期。班固的《两都赋》序里说:“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使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时时间作。”可见,董仲舒也算是赋坛好手,“时时间作”,想必作品也不会少。可惜到今天,只剩《士不遇赋》一篇存世。这篇《士不遇赋》只有400多字,描述了汉代知识分子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矛盾痛苦,是一代儒宗发出的盛世悲声。
《历代圣贤半身像册》之“董仲舒”
一
《士不遇赋》(严可均:《全汉文》卷二三,以下皆同)的第一部分:
呜呼嗟乎!遐哉邈矣!时来曷迟,去之速矣!屈意从人,非吾徒矣!正身俟时,将就木矣。悠悠偕时,岂能觉矣?心之忧兮,不期禄矣。皇皇匪宁,只增辱矣。努力触藩,徒摧角矣。不出户庭,庶无逼矣。
董仲舒开篇,便连用两个感叹词“呜呼”“嗟乎”,发出长长的慨叹:时光如此悠长没有穷尽,时运却转瞬即逝。董仲舒生于汉高祖时期,景帝年间被征召为博士,做君主的咨询顾问,同时治学授徒,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学生,著名的史学家司马迁就曾求学于董仲舒。虽然董仲舒在学问上颇有建树,但这一时期,君主推崇的是黄老思想,作为儒者的董仲舒,在仕途上并没有什么成就,始终处于政治权力的边缘。
汉武帝即位后,试图选举儒生,扭转黄老无为的政治航向,在这样的背景下,董仲舒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元光元年(前134),汉武帝诏举贤良、文学之士,董仲舒作为贤良回答皇帝的策问,这就是著名的“贤良对策”。因为董仲舒连续回答了三次,阐述他的天人理论,所以“贤良对策”又称“天人三策”。他这篇不输于《隆中对》的宏伟政论散文被全文收录在《汉书·董仲舒传》中。董仲舒通过天人关系的论述,为汉武帝的内外事功提供了理论依据,帮助汉武帝完成了治国指导思想的转变。
《贤良对策》(衡水学院美术学院苏会杰教授创作)
这是董仲舒的“时”到来的时候,也就是他“遇”的时候,此时他已经45岁了。然而,对策的成功并没有带来开挂的人生。对策结束后,董仲舒便被派去江都国为相,伺候骄横霸道的江都王刘非。之后,他在仕途上接连遭遇坎坷磨难。因此,晚年的董仲舒回顾自己的为官之路,发出了“时来曷迟,去之速矣”的感慨,叹息时运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消失得又那么快啊!
在这里,我们要注意这个“时”字。在《士不遇赋》中,“时”字出现了3次,可见,董仲舒是非常重视“时”的,时不我待的危机感,时运不济、生不逢时的惆怅,弥漫在字里行间。
面对命运的如此捉弄,董仲舒是迷茫的,也是坚定的。他不会“屈意从人”,委屈自己的意志去迎合他人;他只会“正身俟时”,端正自身,等待时机。但是岁月流逝,眼看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满腹愁思,进退两难,分明就是那长着弯弯犄角的公羊一头扎进了篱笆里,尽力想有所作为,反而白白把犄角弄坏了。算了吧,大概只有“不出户庭”,才不会犯错受伤吧!
二
《赋》的第二部分:
重曰:“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末俗以辩诈而期通兮,贞士以耿介而自束。虽日三省于吾身兮,繇怀进退之惟谷。彼实繁之有徒兮,指其白以为黑。目信嫮而言眇兮,口信辩而言讷。鬼神之不能正人事之变戾兮,圣贤亦不能开愚夫之违惑。出门则不可与偕往兮,藏器又蚩其不容。退洗心而内讼兮,固未知其所从也。”
“重曰”,指的是前面的意思还没有表达完备,需要再进一步重述、引申、总括。《古文苑》:“前意未畅,重述而铺衍之,故曰重。”“重曰”相当于很多赋中的“乱曰”。“乱”在音乐演奏中指乐曲最后的合奏部分。赋中的“乱辞”指的则是篇末总括全篇要旨的话。董仲舒这里的“重曰”,就是“乱辞”这部分内容。
《下帷讲诵》(衡水学院美术学院苏会杰教授创作)
董仲舒在这一部分继续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有遇上夏商周“三代”鼎盛时期的道德制度,却赶上了“三代”末世的败坏风俗。这个世道就是这样黑白颠倒,你的眼睛明明是健全美丽的,但是愣被说成是瞎的;你的嘴巴多么能说会道啊,但是愣被说成笨嘴拙舌。就算是鬼神,也无法改变这种人事的变异和乖戾,圣贤也不能使愚人改变其错乱和迷惑。在这个末世败坏的风俗里,人们都希望通过伪善、狡诈去获得亨通,只有品性忠贞、行为正直的人才自觉约束自己。但是自我约束又能怎么样呢?“日三省于吾身”般自律又如何呢?还不是照样进退维谷,不知何去何从。那么自己又该怎么做呢?同流合污自然是不行的,“藏器待时”又会遭到他们的讥笑、排斥。尽管我不断净化内心,不断自我反省,但仍然没有出路。
三
《赋》的第三部分:
观上世之清晖兮,廉士亦茕茕而靡归。殷汤有卞随与务光兮,周武有伯夷与叔齐。卞随、务光遁迹于深渊兮,伯夷、叔齐登山而采薇。使彼圣贤其繇周遑兮,矧举世而同迷。若伍员与屈原兮,固亦无所复顾。亦不能同彼数子兮,将远游而终古。于吾侪之云远兮,疑荒涂而难践。惮君子之于行兮,诫三日而不饭。
董仲舒把目光投向古圣先贤,去寻求解决之道。他首先举到了商周政治清明时候的四位“廉士”:卞随、务光、伯夷、叔齐。卞随和务光是商汤时代的贤士。《吕氏春秋·离俗》和《庄子·让王》记载了他俩的故事:相传商汤将讨伐夏桀,曾和卞随、务光商量,他俩都拒不回答。汤战胜桀后,要把天下让给卞随和务光,他俩却“遁迹于深渊”,投水而死。伯夷和叔齐的故事就更有名了。他俩是商末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相传其父欲传位于叔齐。孤竹国君去世后,叔齐不即位,让位于伯夷,伯夷亦不受,二人先后逃到周地。周武王伐纣时,两人曾进谏劝阻;周武王灭商后,两人义不食周粟,逃到首阳山,采薇而食,最后双双饿死在山里。殷汤欲让天下给卞随和务光,伯夷和叔齐受到周武王的出仕之邀,但他们均选择不与统治者合作而从容赴死。
董仲舒接着列举了政治昏暗时两位贤人的例子:一个是伍员,一个是屈原。伍员就是伍子胥,春秋时的楚国人。他的父亲和哥哥都被楚平王杀死了,他逃到吴国,帮吴王阖闾攻破楚国,把楚平王的尸体挖出来鞭尸泄恨。后来,吴王阖闾的儿子夫差即位,他不听伍子胥灭掉越国的建议,逼得伍子胥自杀了。屈原是战国时期楚国人,楚怀王在位期间,他历任左徒、三闾大夫,深得信任,总揽内政、外交要务。他主张对内举贤任能,对外联齐抗秦。因遭令尹子兰、郑袖等人谗害,被楚顷襄王放逐。秦破郢都后,屈原悲愤交加,自沉汨罗江,以死明志。伍子胥和屈原都为小人所诬陷,为昏庸的君王所疏远,他们均以死明志。
武汉东湖屈原雕像
在这一部分,董仲舒列举了六位历史人物,说明自古至今,不管政治清明还是黑暗,廉士都孤独无依,怀才不遇,不得善终。面对“不遇”的处境,这些廉士或杀身,或远游,那么董仲舒将何去何从呢?他明确表示,自己对于这些圣贤廉士是“行不能至,心向往之”。时代不同了,古人之路已然荒芜难行,更为重要的是,不管是隐居还是弃世,都与董仲舒修齐治平的儒家理想相矛盾。董仲舒的儒者担当与崇高品格,在这里显露无疑,十分让人敬佩。
四
《赋》的第四部分:
嗟天下之偕违兮,怅无与之偕返。孰若反身于素业兮,莫随世而轮转。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归一善。纷既迫而后动兮,岂云禀性之惟褊。昭同人而大有兮,明谦光而务展。遵幽昧于默足兮,岂舒采而蕲显?苟肝胆之可同兮,奚须发之足辨也?
董仲舒叹息和惆怅天下人都陷于邪恶之中,竟无人与之一起返回正道。一千多年后的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也同样发出了“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感叹。路在何方?归往何处?董仲舒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孰若反身于素业兮,莫随世而轮转。”“素业”就是清素之业,指儒学。不如返本溯源,重归儒门经义之道,别总被社会形势变化牵着走,随外物而逐荡。就算改变本性能有百般好处,也比不上静下心来专注做好一件真正有益的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毕竟追求道德完人也不失为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董仲舒认为,上古廉士要么隐逸,要么杀身,虽然表现不一,但内里是相同的;他本人和上古廉士选择的道路虽然不同,但是内里也是相同的。正如章樵在《古文苑》中所说:“索于形骸之内,不求于形骸之外。”
在这里,董仲舒提到了《周易》中的连续三卦,即《同人》《大有》《谦》卦。董仲舒标举《同人》《大有》二卦,是有深意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倒霉,接下来就是与人和谐,大有所获。很明显,《周易》给予他消解“不遇”的信心。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评价董仲舒的《士不遇赋》是“粹然儒者之言”,这点出了董仲舒在这首赋中展现的儒者境界。赋中的“正身俟时”“耿介而自束”“日三省于吾身”“洗心而内讼”“正心而归一善”,处处体现了儒家的自律、进取精神。虽然赋中有“不出户庭,庶无逼矣”的说法,也对隐逸远游的廉士表示羡慕,但是董仲舒的“隐”也是儒家之隐,而非道家之隐。
人们常将“隐逸”片面归为道家专利,认为儒家强调入世而排斥隐逸,实则不然。儒家虽以经世济民为核心理念,但其隐逸思想实为入世思想的重要补充,蕴含着深刻的道德坚守与价值选择。《论语·泰伯》中孔子提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孔子还以赞赏的语气评价“隐士”的“隐逸”行为,《论语·卫灵公》言:“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公冶长》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甚至在周游列国、壮志难酬的暮年,孔子也曾发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喟叹,其隐逸情怀,跃然纸上。
儒家有“隐逸”思想,但是儒家之隐是有条件的,即“邦无道”。董赋中便描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辩诈期通”“指白为黑”。也正是在现实中接连遭到小人陷害,董仲舒最终选择了告病归家。董仲舒的“隐”是儒家在“邦无道”情形下的权变,是“藏器”。但是这个“器”只是暂时藏起来,等到时机来了,还是要用的。“用”是常态,“藏”是权变:该用则用,该藏则藏。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竹林》中说:“《春秋》之道,固有常有变,变用于变,常用于常,各止其科,非相妨也。”《春秋》的原则本来就有恒定性和变通性,变通用在变通性的场合,恒定用在恒定性的场合,各有自己适用的范围,不相妨碍。董仲舒把《春秋》中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结合的智慧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中,所以鲁迅评价他的《士不遇赋》“托声楚调,结以中庸”。
《明于〈春秋〉》(衡水学院美术学院苏会杰教授创作)
儒家之隐不仅是有条件的,也是有要求的,并不是简单地放弃官位,被动地保全性命,而是“求义之隐”。即使“隐”,也不放弃对“道”的执着,不放弃对“义”的坚守。
在赋中,董仲舒提到了伯夷、叔齐两位有名的隐士,这也是儒家之隐的代言人。在《论语》中,孔子一再赞赏这两位隐士。《论语·微子》中,孔子就赞赏他们:“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隐居饿死,是不放弃自己的志向;不仕周朝,是不辱没自己的身份。《论语·述而》中,子贡问:“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答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儒家推崇的“隐逸”,重在彰显士人风骨,绝非避世独善,其核心在于以退守成全道德理想。当天下无道时,士人通过修身立德树立精神标杆,这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的生存智慧,实为“遁世无闷”(《周易·乾卦·文言》)的另类实践。儒家式隐逸,始终承载着匡正世风的教化使命。
孔子赞伯夷、叔齐“求仁得仁”,正因其隐遁首阳山的选择,彰显了“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士节。这种身隐而道显的实践,恰恰印证了“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的价值追求。当采薇而食的悲歌化作千年道德丰碑,儒家隐逸思想中成仁取义的价值逻辑便不言自明了。
道家的立论基点则与之完全相反,《庄子·骈拇》中这样论述此事:“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可见,道家视伯夷、叔齐为名而死与盗跖为利而死,在性质上是相同的,皆为残生伤性。道家主张隐逸之道,彰显的是对生命本真的敬畏,崇尚超越物我的逍遥境界。
赋的第四部分,董仲舒声明了自己的选择,“反身素业”“正心归善”,为后世士人引领了一条从政治上的“不遇”通向精神上的“不朽”的道路,使生命在最崇高的意义上实现了超越和升华。
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太史公对孔子的评语有这么几句话:“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史记·孔子世家》书影
孔子如是,董子亦如是。
钱穆说过:“我们看那些失败英雄时,此等人物乃被其所努力之事业抛弃在外,因而其全心全人格反而感觉特别突出。宋儒陆象山曾说:‘人不可依草附木。’一有依附,其人格价值便会不出色。纵使依附于事业,也一样如此。失败英雄,因无事业可依附,而更见出色。”(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董仲舒拥有今天的地位,应该感谢汉武帝的“不重用”。正是因为不受重用,他才有时间、有精力构建出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为我们留下这么多精神财富。因为“不遇”,所以“不朽”,这就是人生的辩证法。
“士不遇”作为中国古代文学恒久而普遍的主题之一,肇始于先秦,彰显于两汉,在唐诗、宋词、明清小说中都有表现,贯穿于中国古代文学的始终。而这些抒发不遇情感的失意之人,也格外值得我们关注。钱穆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有时失败不得志的,反而会比得志而成功的更伟大。此处所谓伟大,即指其对此下历史将会发生大作用与大影响言,而得志与成功的,在其身后反而会比较差。”董仲舒就是这样的人,虽然生前“不遇”,但是他的思想“不朽”,时至今日,董子思想仍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
(作者系历史学博士,衡水学院教授,兼任上海交通大学董仲舒国际儒学研究院研究员。)